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兰陵王之不见河清 > 第三章 忠魂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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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营,中军大帐。

    刺鼻的血腥味和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毒酒气息,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混合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碎裂的玉杯,玉壶残片散落一地,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微光。那团洇在毡毯上的暗褐色血迹,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

    副将段韶,一个跟随高长恭征战多年的魁梧汉子,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帐中。他身上的铁甲沾着未化的雪粒,脸上带着风霜和难以置信的惊怒。他死死盯着地上那触目惊心的狼藉,尤其是那摊暗褐色的血迹和碎裂的玉器,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压抑着风暴的火山。

    他刚从外围防线巡视回来,就听到了那如同瘟疫般在军营中蔓延开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流言--王妃来了,带来了御酒,然后....王妃死了!殿下抱着王妃,走了。

    他冲进大帐,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没有王妃,没有殿下,只有一个面如死灰,瘫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侍卫--是之前值守帐门的亲兵,他目睹了部分惨剧的开端,在王妃饮下毒酒、殿下发狂的瞬间就吓得瘫软过去。

    “说。”段韶的声音如同闷雷在帐中炸响,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一把揪起那瘫软的亲兵,“到底怎么回事?王妃呢?殿下呢?”他目眦欲裂,额角青筋暴起。

    亲兵被他吼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是..是宫里来的公公.....带着王妃.....说...说是陛下赐酒.....然后王妃.....王妃突然撞了殿下...殿下咳血.....再然后王妃.....王妃她抢了那酒壶.....喝了.....全喝了。殿下....殿下他......像疯了一样...抱着王妃.....让那公公滚,....然后抱着王妃往...往雪地里去了.....”,他断断续续,涕泪橫流地描述着那噩梦般的片段。

    “陛下.....赐酒?”段韶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股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怒火瞬间烧穿了他的天灵盖!他猛地松开亲兵,任由对方再次瘫软在地。他像一头被困住的猛兽,在狭小的帐内来回踱步,沉重的铁靴踏在碎裂的玉片上,发出刺耳的碾轧声。

    “好.....好一个‘慰劳’,好一个‘体恤'”。他低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军报,那上面殿下呕心沥血、一次次击退强敌的战绩,是无数将士用血肉换来的寸土寸安。换来的是什么?是一杯鸩酒,一杯逼死了王妃,逼疯了殿下的毒酒。

    他猛一拳砸在支撑大帐的粗大木柱上,碗口粗的硬木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纷飞。拳头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炸裂的悲愤……。

    就在这时,他充血的眼角余光扫过那张被掀翻在地的木案。案下,似乎压着一角暗色的东西。

    他强压下沸腾的杀意,大步走过去,一脚踢开沉重的木案。

    下面,赫然是一块被撕下的、沾着大片暗红血迹的粗布--像是从里衣上仓促撕下的。血迹尚未完全干透,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刺目的黑红。

    粗布之上,是用手指蘸着鲜血,仓促写下的几行字迹。那字迹潦草、扭曲,带着书写者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却依旧能辨认出属于高长恭特有的、力透纸背的筋骨:

    “段韶:

    御酒鸩毒,阿祁代饮而殁。

    吾心已死,躯壳何存?

    三军将士,托付于卿。

    勿念,勿寻”。

    ——长恭绝笔!

    每一个血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段韶的眼底,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殿下--”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悲怆与愤怒的狂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穿透厚重的帐帘,撕裂了军营死寂的夜空,那吼声在风雪中回荡,震得帐外的积雪簌簸落下。

    他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那染血的绝笔书。滚烫的男儿泪,混着拳头上淋漓的鲜血,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浸透了高长恭心头血的字迹上,将那绝望的墨色晕染得更加模糊,更加刺眼。

    帐内,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动着,将他跪地痛哭的、巨大而颤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沾满血污的帐壁上,如同地狱里挣扎的魂灵。

    营地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紧接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鸣咽声,从各个角落,营帐里、篝火旁、哨位上,低低地蔓延开来。那声音起初细微,如同蚊蚋,却迅速汇聚、放大,最终演变成一片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悲鸣。无数铁打的汉子,在寒风里佝偻了脊背,用粗糙的手掌死死捂住脸,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声绝望的嘶吼,那帐内传出的王妃死讯,那碎裂的玉器,那刺鼻的血腥与毒香....还有,殿下抱着王妃决绝走入风雪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残酷、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

    他们的战神,他们的兰陵王,连同他挚爱的王妃,被那座金碧辉煌的都城,被他们浴血守护的君王,用一杯鸩酒,彻底摧毀了。

    悲鸣声中,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死寂的军营里疯狂积蓄、涌动。士兵们通红的眼中,泪水渐渐被另一种更炽热、更危险的东西取代--那是被背叛的狂怒,是信仰崩塌后的毁灭欲。无数道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带着刻骨的仇恨,看向营地中央那座象征着皇权的、此刻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中军大帐,更射向遥远的、风雪阻隔的邺城方向。

    段韶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死死抵着那片浸透了高长恭心头血的粗布。滚烫的泪水混着拳头上淋漓的鲜血,将那绝望的血字“长恭绝笔”晕染开,如同绽开的血色之花。巨大的悲痛像山一样压垮了他,但胸腔里那团燃烧的悲愤,却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倒下。

    他猛地抬起头!额上沾着血污和泪痕,双眼赤红如血,里面翻腾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决绝。他看到了帐外那些同样悲愤欲绝,眼神几乎可以把人吞噬的士兵,看到了他们手中紧握的、在雪光下反射着寒芒的刀枪。

    不能乱!

    殿下的血书在眼前灼烧:“三军将士,托付于卿。”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却让他狂躁的血液稍稍冷却。他不能辜负殿下的托付,不能让这些追随殿下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绝望的愤怒而冲向毁灭的深渊,那只会让邺城宫阙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影子,更加得意。

    段韶用那只染血的手,死死攥紧了那片血书,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肉。他撑起沉重的身体,如同受伤却不肯倒下的巨熊,一步一步,走向帐门,铁甲摩擦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猛地掀开厚重的帐帘。

    风雪夹杂着营地里压抑的悲鸣和浓烈的杀意,瞬间扑面而来。无数道赤红、悲愤、绝望、燃烧着火焰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段韶站在帐口,迎着风雪,迎着那数干双濒临爆发的眼睛。他高高举起手中那块染血的粗布,让那上面淋漓的、绝望的血字,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之下。

    “弟兄们--,”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压过了风雪和悲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看清楚了,这是殿下的血书,是殿下的.....绝笔!”

    人群一阵死寂般的骚动,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血布上。

    “御酒鸩毒,王妃代饮而殁,殿下.....心死。”段韶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将那残酷的真相彻底揭开。“殿下最后.....将你们,将这三军将士,托付于我段韶。”

    他环视着那一张张被悲痛和愤怒扭曲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怆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殿下要我们活着,要我们守着这疆土,不是为他,是为我们自己,为这北齐的百姓,为.....那永远看不到“河清海晏”……。

    “收起你们的刀。”

    段韶猛地指向那些紧握兵器、手臂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士兵,厉声喝道,“你们的刀,该指向北周的豺狼,该指向侵犯我们家园的敌人,而不是....不是挥向那座自己人的宫墙,那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只会让殿下和王妃....死得毫无价值!”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即将爆燃的怒火上。士兵们眼中的疯狂杀意微微凝滞,被巨大的悲愤和茫然取代。紧握刀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着,却终究没有拔出。

    段韶看着人群的反应,心中稍定,但那悲愤和剧痛丝毫未减。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沉重的力量:“传我将令,即刻起,全军缟素为王妃.....为殿下....举哀。”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辕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了殿下身影的茫茫雪原,眼中是无尽的痛楚和一丝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派出士兵.....轻骑简从....往东....往殿下离开的方向.....去寻。”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哪怕.....只寻回殿下的甲胄.....王妃的遗物......也好!”

    “末将遵命。”几个同样双眼赤红的将领单膝跪地,声音哽咽着领命。

    “其余各部,”段韶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如铁,带着战场磨砺出的铁血,“加固营防、清点粮秣,防备周军趁乱来袭。殿下将你们托付于我,我段韶在此立誓,人在,营在。绝不让殿下的心血,付诸东流!”

    悲怆的呜咽声再次在营地中响起,但这一次,其中夹杂的不再是纯粹的毁灭冲动,而是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哀悼和一种被强行压抑、却更加坚韧的意志。士兵们默默地摘下头盔,解下甲胄上的红缨,撕下衣袍的内衬,系在臂上、枪上。一片片刺目的白色,在灰暗的雪地和营帐间迅速蔓延开来,如同为这片绝望的土地覆盖上一层无声的丧幡。

    ——————

    数日后。

    几匹疲惫不堪的骏马,驮着同样疲惫不堪、满面风霜的士兵,艰难地踏破厚厚的积雪,终于靠近了那个被风雪半掩的,孤零零的雪丘。

    为首的士兵队长勒住马,看着那雪丘的形状,心中猛地一沉。那轮廓.....分明是两个人相拥的姿态,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翻身下马,靴子深深陷入积雪,踉跄着扑到雪丘前。其他人也纷纷下马,沉默地围拢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沉重。

    队长颤抖着手,不顾冻得麻木,开始疯狂地扒开表层的积雪。他的动作由急切渐渐变得缓慢、沉重。周围的士兵们也默默地加入,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积雪被扒开的簌簌声。

    雪层被一层层拂去。

    首先露出的,是一片已经冻得僵硬的、绣着缠枝莲花的锦缎裙据一角,那是王妃的宫装。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扒雪的动作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怆。

    冻硬的布料下,是两具紧紧相拥、早已冻僵的躯体。兰陵王高长恭高大的身躯微微蜷曲,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王妃郑祁耶完全护在怀中。他的双臂如同铁箍,死死地环抱着她,即便在死亡和严寒的侵袭下,也未曾有丝毫松动。他低垂着头,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仿佛在倾听,又仿佛只是沉睡。

    他的脸被冰雪覆盖,凝固着血污和泪痕,却奇异地透出一种近乎平静的安宁。甚至,那紧抿的、干裂的唇线,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释然的弧度。

    而他怀中的郑祁耶,面容苍白如雪,却异常安详,如同陷入一场无梦的长眠。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仿佛沉睡的蝶翼。

    士兵们看着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这些铁打的汉子,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在寒风中冻结成冰。

    “殿下……王妃......。”

    悲号声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很快被呼啸的风雪吞没。那两具在冰雪中永恒相拥的躯体,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忠诚、背叛与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凝固成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

    风雪在他们周围呜咽,如同低回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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