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德阳殿陷入一片死寂,皇帝和阶下的兖兖诸公都像是被人用手扼住了喉咙。刘宏捻动扶手的手指僵着,脸上那点商贾式的精明算计被一种惊愕所取代。
分文不取?一纸诏令?用赋役和那劳什子“良善之家”的虚名去换救命的东西?这小子……莫不是被打坏了脑子?
张让那张如同剥壳鸡蛋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釜底抽薪!
这小王八蛋是要掘他们的根!那些低贱的粮商、药商,那些地方上的豪强土鳖,一旦闻着“免赋役”和“陛下亲赐匾额”的腥味儿,谁还肯老老实实把油水孝敬到他们中常侍府上?
尤其是那些囤着米粮药材、等着发瘟疫横财的狗东西,怕是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响应!此策若行,他们在各州郡的爪牙,根基都要被撬松!这哪里是治疫?分明是刨他张让的祖坟!
“荒谬绝伦!”
张让的声音率先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他猛地转向刘宏,深躬到底,姿态悲愤欲绝,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此子所言,悖逆伦常,动摇国本!赋役乃国之血脉,祖宗法度,岂能轻动?‘良善之家’匾额,乃彰表忠义、显耀门楣之圣物,岂能滥赐于操持贱业的商贾、流汗出力的役夫?此等离经叛道之言,若行于天下,必致纲常崩坏,礼乐沦丧!地方官吏为求治疫之功,必争相媚下,阿附商贾贱民,朝廷威仪何在?更遑论此子!”
他猛地直起身,狠狠指向摇摇欲坠的刘珩:“乳臭未干,无官无职,侥幸献上一份不知真假的方略,就敢妄议国策,代天子发号施令?此乃僭越!是谋逆!陛下,此等狂悖之徒,其心可诛,其言断不可信啊!”
张让这番话,字字诛心,句句都捅在刘宏最痒痒也最忌讳的地方——权力、规矩,还有他那不容侵犯的皇帝面子。
刘宏脸上的惊愕迅速被狐疑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取代。
对啊,这小子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刚死了爹、自己都差点被打死的毛头小子,就想借着朕的诏书去指挥地方官?这……这成何体统!朕的脸往哪搁?
司徒袁隗,这只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再不出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要被张让这阉狗搅黄了。
他一步踏出班列:“陛下!臣以为,阳武侯年少气盛,献策或有惊世骇俗之处,然其拳拳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值此大疫横行、生灵涂炭之际,国库空虚,正需不拘一格,行非常之法!以朝廷威信为引,以陛下仁德之名相召,调动万民自救之力,实乃变通之良策,活命之善政!臣观此策,虽有商榷之处,然其核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活民无数——实乃大善!”
他顿了顿,话锋精准地转向关键:“至于主持推行之人选……阳武侯献策有功,其志可嘉,然其年少且负重伤,确不宜亲理繁剧实务,此乃老成持国之道也。”
袁隗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张让,最后落在刘宏脸上:“陛下!谏议大夫刘陶,博学多才,通晓民政,更兼刚直不阿,心系社稷!其与阳武侯合著《避疫求生要略》乃此策根本!且刘大夫因直谏下狱,天下士民皆为之扼腕!若陛下赦其出狱,委以主持防疫之重任,一则人尽其才,二则彰显陛下纳谏如流、爱护忠良之圣德!三则……有刘大夫这等德高望重、经验老道之臣总揽全局,阳武侯从旁参赞拾遗补缺,此策推行,方名正言顺,事半功倍!如此,既全了朝廷体统,又能行此活民善政,岂非两全其美?”
“老匹夫!”
张让心中怒骂,袁隗这招太毒了!不仅肯定了刘珩那挖墙角的策略,堵死了他“僭越”的攻讦,更把那个该死的刘陶从诏狱里硬生生抬了出来,还要推到主事的位置上!这简直是往他心窝里捅刀子!
他身后的几个阉党爪牙也面露急色。
至于刘珩纵奴行凶,殴打天使的事,本就是张让瞒着刘宏私自下的“陛下口谕”,只要刘珩敢跟着几个小太监入宫,免不了在中途“病逝”,陛下会去深究?
届时给他一个“阳武侯感念陛下心切,抱病入宫,薨于中途”的名声,至于陛下会不会再给他一个身后名,一个死了的侯爷,何惜给他一个追封?
问题是刘珩没有奉“口谕”进宫,自己断然不会蠢到主动提起一个假传圣上口谕的罪过!
“臣,请释刘陶以治大疫!”
刘珩不顾疼痛,猛然跪伏在地沉声道。
刘宏捻动的手指又开始了,速度飞快,眼神在袁隗、张让、刘珩之间来回扫视。袁隗的话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台阶,也挠到了他心里的痒处——名声!
赦免刚直的刘陶,任用他主持防疫,这“纳谏”、“爱才”的名声可比花钱买来的强多了!而且刘陶确实有本事,当年在京兆尹任上……虽然老是称病,但能力是有的。
至于刘珩这侄儿……功劳分给刘陶,他落个献策的名头,也算给宗室长了脸,省得别人说他苛待亲侄。关键是……不用花朕一个铜板!
这笔买卖……似乎不亏?
“嗯……”
刘宏拖长了调子,身体在御座里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袁司徒老成谋国,言之有理。”
他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张让,慢悠悠道:“张常侍所虑,亦是老成持重之言。这赋役减免的额度、‘良善之家’匾额颁发的标准,还有地方官吏如何核查……嗯,这些细则,确需仔细斟酌,不可轻忽。”
他目光转向刘珩:“伯玉啊,你年纪轻,有这份心是好的。这具体操办嘛……”
他拖了个长音,显然不打算让刘珩沾手实权:“就按袁司徒说的,刘陶,他是有才干的。传旨:即释谏议大夫刘陶出狱,官复原职!着其总领此次防疫事宜,太医署协同办理。所需诏令细则,由刘陶会同相关府署,三日内拟出条陈,报朕御览。”
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阳武侯刘珩,献策有功,心系社稷……嗯,就命你为刘陶副贰,襄助办理防疫事务吧。年轻人嘛,多跟刘大夫学学。”
“陛下!”
张让急了,还想做最后挣扎。
“朕意已决!”
刘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就这么办!伯玉,你还有何话说?”
他看向刘珩,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想看看这侄儿对权力旁落是否不满。
成了!刚才跪的太猛了,刘珩此刻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后背又他娘的一阵一阵的痛!
听到“释刘陶”、“官复原职”、“总领防疫”,他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强撑的那口气几乎瞬间泄掉。
至于那个“副贰”的虚衔……去他娘的,谁在乎?
能救出刘陶,能让这活命的法子推行下去,就够了!
更何况刘陶可是个老实人,不然历史上的刘陶面对构陷入狱以后,也不至于在狱中自杀,有他在,自己还怕捞不到功劳?得不到名声?
这顿打真没白挨啊!就是有点太痛了,要了命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趴下,让景伯给他上药!
刘珩微微抬头,艰难地吸了口气:“陛下圣明!臣无异议!唯请陛下速颁明诏,早行防疫,迟恐生变,民命……关天……”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向前栽倒,再一次不争气的晕过去了!
“快!扶住!”
一直冷眼旁观的蹇硕眉头一皱,对身边禁卫低喝一声。两名甲士抢步上前,架住了刘珩软倒的身体。
刘宏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一愣,看着刘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挥挥手。
“嗯……伤得不轻。蹇硕,着太医署好生诊治,用最好的药。退朝吧!”
说完,像是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不再看殿中众人,由内侍搀扶着起身,转入后殿。
“退——朝——”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张让死死盯着被禁卫架出去的刘珩背影,又扫了一眼面露喜色的袁隗等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冷哼。他紫袍一甩,也快步离开了德阳殿。这场仗,还没完!刘陶……刘珩……哼!
……
太医署的药味再次包裹了刘珩。他趴在熟悉的硬榻上,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沉浮。
景伯一边用颤抖的手给他擦拭额头的冷汗,一边老泪纵横:“侯爷……侯爷您可吓死老奴了……成了……成了啊!刘大人放出来了!还来看过您了……陛下……陛下让您帮着办差了!侯爷……”
刘珩迷迷糊糊,只听到“刘大人放出来了”,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妈的,这顿打……真他娘的疼啊……不过……值了!
“景伯……”他气若游丝地挤出两个字,“水……整口水喝……”
景伯慌忙去倒水,刘珩目光扫过榻边那个跟木头桩子一样矗立的甲士——蹇硕的亲信,面无表情地站着。
刘珩又心心念念起他的系统:真没系统?愁人,看来这汉末乱世,想活命,想救人,还得靠自己这身剐,才能……
景伯小心地喂刘珩喝了几口温水,刘珩才感觉喉咙里那股火辣辣的感觉稍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依旧虚弱:“景伯……刘大人……真来过?”
“来过!真来过!”景伯连连点头,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光彩。
“就在您昏睡的时候!刘大人刚出狱,身上还带着伤呢,看起来在狱中没少吃苦头,官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奔太医署来看您了!他拉着您的手,眼圈都红了,嘴里一直念叨‘侯爷高义,陶…愧不敢当,万死难报’!还仔细问了您的伤势,嘱咐老奴一定要尽心伺候……”
刘珩心里稍稍一松。刘陶这人,史书说他“刚直”,还有点“迂”,但重情重义。
自己把《要略》的功劳硬塞给他,又拼死把他从狱里捞出来,这份人情,他算是欠下了。
自己初到这里,也算是攒下了第一份人脉。这“副贰”的位置,有他这个“总领”罩着,至少名义上好办事。
“刘大人……还说什么了?”刘珩追问,他需要知道刘陶的态度。
“刘大人说……”
景伯回忆着,压低了些声音:“他说陛下虽已下旨,命他总领防疫,太医署协同,但……但阻力极大。他刚出狱,人手奇缺,而且……而且最关键的钱粮物资调度,少府那边……”
景伯脸上露出忧色:“刘大人没说透,但老奴看他的脸色,难!怕是寸步难行!”
少府!刘珩心头一沉。少府掌管皇室私财、山海池泽之税,以及宫中的各种手工业作坊、仓储。防疫所需的钱粮、布帛、药材、石灰……哪一样绕得开少府?
而少府,正是十常侍张让、赵忠等人牢牢把控的后花园!这老阉狗,在殿上没能阻止刘陶复出和自己挂职,转头就掐住了命脉!釜底抽薪,够狠!
“妈的……”
刘珩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就知道这老阉狗没憋好屁!”
他目光扫过榻边那个沉默的甲士,对方眼神依旧冰冷,仿佛没听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温和但中气略显不足的声音:“伯玉小侯爷可醒了?老夫刘陶,特来拜谢救命之恩!”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出现在门口。来人五十许年纪,身形清癯,面容憔悴,身上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官袍显得空荡荡的。
显然是刚出狱不久,元气尚未恢复。他脸颊上还有几道未消的淤青,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明亮,带着一种饱经风霜却依旧倔强的光芒,此刻正饱含复杂情绪地望向榻上的刘珩。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