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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家庭的狂热效忠,不过是朱由检亲手搅动的大江大河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他用一个贪官的赃款完成了一笔绝对划算的投资换来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从上到下,更多的忠诚。
然而对于朱由检而言,收服人心并非终点,甚至连值得回味的战果都算不上,它仅仅是正式开宴前,一道用来磨砺刀锋的开胃菜。
当无数个‘王五’的忠诚已经化为既定事实被他收入鞘中,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这柄刀本身,落在了这柄刀即将斩向的目标,以及…催促着他必须将这柄刀磨得如此锋利的,那更深重的危机之上!
御案之上堆积如山的,是两份泾渭分明,却又在冥冥中指向同一个终点的卷宗。
一份是田尔耕刚刚呈上的,关于查抄骆养性家产的最终定论。
那些宗卷仿佛还散发着未干的血腥与铜臭,朱由检用御笔在上面勾勒批注,每一笔都像是剖开了骆家与京中那些富商官员和勋贵们千丝万缕的商业脉络。
每一条线,都指向一座座看似巍峨庄严,实则早已腐朽不堪的府邸。
另一份则是一幅刚刚由司礼监绘图好手们更新过的,辽东及漠南蒙古堪舆图。
图上,后金的旗帜如同一块狰狞的血斑,盘踞在辽沈大地。
朱由检的目光就在这两份文件之间缓缓游移。
凑巧却也必然地抄掉了骆养性,不过是拔掉了一根早已烂在肉里的铁钉。
拔除的过程固然也血肉模糊,但对大明这具病入膏肓的庞大身躯而言,终究只是皮外伤。
真正的疽疮,是那些从骨髓深处就已开始腐烂的组织,是那些表面上与国同休,实则早已将根须插进王朝动脉,贪婪吸食着最后一滴血液的群体!
不止一个骆家,还有勋贵,还有尸位素餐贪墨无度的各级官员,还有那些血缘上与他最为亲近,却早已视江山社稷为私产的皇亲国戚!
而现在,他的目光,终于再一次凝聚在了这群盘踞京师,自以为高枕无忧的勋贵身上。
……
地图之上那头名为后金的猛虎,也正用饥渴而残忍的目光盯着关内。
这头猛虎随时可能挣脱枷锁,绕道蒙古给予虚弱的大明以残忍一击,这片阴影是他头顶悬得最高,最利的一把剑。
“时间……”
朱由检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堪舆图上缓缓划过,指尖所触,并非冰冷的纸面,而是一触即发的杀机。
联蒙抗金初显成效,毛文龙烧了后金一屁股毛.
这一步步,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下捅在了皇太极的肋骨上。
“朕最缺的,还是时间!”
朱由检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几乎要冲破胸膛。
皇太极不是蠢人,但是在恼羞成怒之下,在现下局面对他愈来愈不利的情况下,他会不会撕毁所有既定的方略,毕其功于一役,放弃稳扎稳打,转而选择最疯狂最致命的一击.
提前来一场绕过所有坚城,横穿漠南的千里奔袭,将战火直接烧到京师的城下!
到那时,满桂挡不挡得住朱由检不敢肯定。
但靠京城里这群脑满肠肥的勋贵,肯定守不住!
深吸一口气,朱由检确定,蝴蝶的风已经被自己煽动起来,后金不会给大明以时间,更不会给他这个搅动了风云的新君时间。
而这群蛀虫,也休想再拖延他哪怕一息!
他的每一刻犹豫,都可能变成皇太极兵临城下的丧钟!
就在这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焦灼中,王承恩的身影如同无声的狸猫滑了进来,他躬着身子,将声音压到了最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殿内随时可能爆发的沉凝。
“陛下,英国公张维贤在殿外求见。”
……
张维贤走进东暖阁时,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自陛下登基之日起,便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这位年轻帝王的一边,他亲眼见证了晋商粮商以及周延儒等人的覆灭,也亲眼看到了天子为了整肃朝纲重振国威付出了何等的心力。
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张维贤这位见惯了万历懈怠、天启昏聩的老臣,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中兴之治”的曙光。
他打心底里是敬佩这位年轻的君王,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
然而,他身后却拖着一张由血缘姻亲人情和利益交织而成的大网。
网中的那些亲族故旧和同僚们,对于皇帝的进取,却近乎是视而不见的。
他们的眼睛似乎被祖辈的荣耀和二百余年的富贵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垢,看不见辽东的烽火,听不到西北的哀嚎。
个个都还沉浸在万历爷数着内帑银子,天启帝敲着木头活计的安逸旧梦里。
每个人的所有的行动,思考的唯一出发点,还是那个张维贤无比熟悉,却又日益感到厌恶的信条——保住自己家族的富贵荣耀和特权。
张维贤看得到皇帝眼神中的野望,那是要重塑乾坤,再造大明的火焰!
偏偏……那些蠢货,就是看不到!
他心中长叹一声,袍袖下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张维贤走到御案前,他收敛起所有的复杂思绪,撩起前襟,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能听出的无奈,
“老臣…代京中勋贵,向陛下请罪!”
朱由检把玩着手中一枚温润的玉制镇纸,仿佛只是在欣赏着上面天然形成的纹路。
张维贤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他的陈述充满了深深的无奈与挥之不去的惶恐,自己身为帝党,本应与那群短视之人划清界限,但人情之网利益之链,牵一发而动全身,终究是无法轻易脱身。
“陛下登基以来,雷霆手段,整顿朝纲。”张维贤的声音低沉,“先是晋商八大家,通敌养寇,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百年基业化为尘土,再到江南粮商,囤积居奇,意图要挟朝廷,结果是人头滚滚,秦淮河的水都被染红了几分。”
“前些时日,毛文龙在辽南取得小胜斩获颇丰的消息传回京城,陛下大加封赏,极大地振奋了军心民意。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还有…骆家。”
“说灭就灭了,从定罪到抄家,前后不过数日。连一丝转圜的余地,一分体面,都没有留下!”
张维贤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怎么跟朱由检求饶,求得皇帝对那些依旧死不悔改的勋贵们的宽恕!
骆家的倒台,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碎了勋贵们最后的侥幸。
如果说之前的晋商和粮商还算是外人,那么骆家这个‘锦衣卫世家’,这个与他们利益勾连极深的‘自己人’的下场,才真正让他们感到了切肤之痛。
恐惧如同瘟疫,在那些奢华的府邸间疯狂蔓延。
更让他们彻底绝望的是,有几家胆子小关系又比较远的伯爵,在骆养性被抄家的第二天清晨,便试图收拾金软细软出京,想奔着南京的祖产躲避风头。
结果,在德胜门和朝阳门,都被京营的新军给客气地请了回来。
带兵的将官的借口拙劣到了极致——京城内外近来不太平,恐有匪类对各位大人不利,奉旨请各位大人回府安歇。”
这一手,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勋贵们混沌而侥幸的脑海!
晋商案!粮食案!
他们终于惊恐地回想起,皇帝的每一次动手,都不是心血来潮的暴怒,而是彻彻底底的谋定后动!
先是织就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暗中收集所有罪证切断一切退路,待所有猎物都已入笼,确认再无半分疏漏之后,方才发动雷霆万钧的一击,绝不给人任何反应与挣扎的机会!
而眼下,这不让勋贵出京的举动,会是那张大网最后收口的信号吗?!
皇帝,必然已经是盯上了他们!而且说不定屠刀已经磨好,悬于头顶只待落下!
勋贵们,真的慌了。
这一次,不是对某个政敌倒台的兔死狐悲,而是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有了清晰预见刻骨的恐惧!
在这种仿佛能预见自己结局的清醒恐惧之下,这群养尊处优的废物们,终于迸发出了求生的全部智慧。
他们翻遍了历史的故纸堆,抓住了一根自以为是,也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
张维贤抬起头,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他们说,感念皇恩浩荡,不忍见陛下为国事操劳,为钱粮忧心。愿效仿万历朝旧例,凑一笔‘赎罪银’为陛下分忧,为国库纾困,以赎…以赎往日‘治家不严’之过!”
“赎罪银”三个字如同三根最纤细最冰冷的银针,轻轻刺入了朱由检的耳朵里。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静默。
朱由检依旧低着头,看着那枚镇纸,一动不动。
就在张维贤几乎要被这沉寂压垮的时候,一丝仿佛是错觉般的响动,自天子喉间溢出。
“呵呵……”
起初,只是压抑在胸腔里的轻笑。
随即,这笑声像是挣脱了束缚,音调开始上扬,变得清晰而不再掩饰。
“呵呵呵呵……”
最后,这笑声穿透了压抑,冲破了束缚,变成了响彻整个暖阁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检仰起头,靠在龙椅的椅背上,笑得双肩剧烈地颤抖,那笑声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荒谬与嘲讽!
赎罪银?赎罪银!这真是他登基以来,听过的最滑稽的笑话!滑天下之大稽!
江山社稷,亿万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百姓,在勋贵们这群国之蛀虫的眼里,原来是可以明码标价的!
勋贵们还以为他是那个贪婪懒惰,躲在深宫数银子的万历爷?
他们还以为这天下还是可以用几个臭钱就能摆平的生意场?
想花几个钱,就买下自己侵占军屯、垄断民生、甚至通敌资寇的滔天大罪?
想交一笔保护费,就换一张可以继续趴在大明身上,心安理得地吸血的凭证?
做梦!!
笑声,戛然而止。
转变是如此的突兀,仿佛刚才那癫狂的笑声从未发生过。
张维贤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和善的脸,朱由检缓缓站起身,亲自走到张维贤面前,伸出双手将这位老国公搀扶起来,语气温和。
“国公快快请起!他们能有此心,朕心甚慰啊!”
朱由检扶着张维贤的手臂,让他坐在一旁的锦墩上,神情仿佛是一位真正体恤功臣的仁慈君主。
“他们能体谅朕的难处,愿意为国分忧,这是好事,是忠君爱国的大好事!”朱由检微笑着,目光扫过张维贤的脸。
“只是,”他话锋一转,却依旧保持着那温和的语调,“这‘赎罪银’的说法,不妥。皆是开国勋贵之后,于社稷有大功。谈‘罪’,就太伤情分了。朕看,不如就叫‘报效’吧。”
他顿了顿,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在认真地思考。
“既然是‘报效’,那自然要看心之诚伪,而非银之多寡。朕若定了价,说一家要交多少,那朕成什么了?倒显得朕像个趁火打劫的商人,非要从功臣后人的口袋里掏钱。”
张维贤听着这话,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安心,后背的冷汗反而浸透了里衣。
只见朱由检放下茶杯,脸上那和善的笑容愈发浓郁,他看着张维贤,缓缓地说出了那句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话。
“这样吧,老国公。你回去告诉他们,这报效的数额,朕不定。让他们……自己开价。”
“是啊,”朱由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张维贤解释,“谁的家底厚实,谁的日子过得紧巴些,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谁是真心悔过,愿意倾其所有,搭上朕这条革新除弊的船,谁又是阳奉阴违,只想拿出三瓜两枣来糊弄朕,妄图蒙混过关……”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空气中点了点,目光如炬,直透人心。
“这银子一拿出来,朕,也就一目了然了。”
这一刻,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张维贤的尾椎骨直冲云霄!
这哪里是给勋贵们机会,这分明是一场最残酷的甄别。
这道自己开价的选择题,极有可能是一张死亡考卷!
价开高了,伤筋动骨,可若是价开极低……那便是自寻死路!
临了,朱由检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恢复了君王的威严,却也带着一丝对张维贤特有的信任:
“老国公,朕信你,但朕不信他们。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站队的机会。朕倒要看看,这满朝勋贵里,到底有几个是能看清时局的聪明人,又有几个……是蠢到该死的!”
张维贤带着一身淋漓的冷汗,如蒙大赦又如履薄冰地退出了东暖阁。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去的,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必须马上回去,将皇帝这饱含善意的旨意,传递给那些还在侥幸与恐惧中摇摆的亲朋好友。
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
张维贤前脚刚刚踏出殿门,朱由检脸上那副温和的面具便瞬间消失。
他对着阴影处,一字一顿地说道:
“传田尔耕!”
不到半个时辰,身上还带着一股未散尽的血腥与铁锈味的田尔耕出现在御前。
朱由检看都没看他,只是将桌上那份,锦衣卫调查了许久的勋贵财产密档拿起来,又重重地扔在他面前。
“田尔耕,这份东西,”朱由检的声音平直得像一柄出鞘的钢刀,“不够细!”
田尔耕猛地双膝跪地,头垂得更低。
“朕要你给朕一份全新的名录!”
“朕要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无所遁形!哪一家在京畿之外还藏着多少万亩的隐田,哪一家在通州、天津有几个见不得光的铺子,哪一家的银窖是藏在后花园的假山之下,哪一家的稀世珠宝是藏在主母卧房的床板夹层里……朕,要一份能精确到厘的财产明细!”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走到田尔耕面前,俯视着他,眼中闪烁着骇人而又兴奋的光芒。
“朕倒是想亲眼看一看,他们开出的价码,和朕这份账本上的数字,到底能差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的冷笑缓缓扩散。
“他们省下的每一两银子,朕都会用一个爵位,一颗人头,亲自给他们补上!”
田尔耕的身躯微微一震,他猛然抬头,眼神中的兴奋与残忍再也无法掩饰,就像一头早已饥渴难耐的猛兽,终于听到了主人彻底松开锁链的脆响。
皇帝的耐心,终于彻底耗尽了!
朕,加更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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