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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日子就在如梦似幻却又真实无比的纠结挣扎缠斗中飞逝而过。
乾清宫的东暖阁内万籁俱寂,只剩下烛火在巨大的龙纹烛台上,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哔剥”声。
朱由检就坐在这片孤寂的光影里。
他的面前是那张宽大的御案。
案上依旧堆积着如山一般高的奏折。
黄色是各部院的常规奏事,白色是科道言官们的风闻奏事,而最上面那几份用黑色丝线捆扎,盖着火漆密印的则是来自东厂和锦衣卫的秘奏。
朱由检已经这样坐了两个时辰。
自穿越以来,这便是他的常态。
白日里他是在朝堂之上,与那些心机深沉的文官,骄横跋扈的勋贵,贪得无厌的宗室,进行着一场场无声的角力。
而到了夜晚,当整个紫禁城都沉睡之后,他才能在这方寸之地卸下所有的伪装,去批阅这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文书。
每一份奏折都是一个窗口,透过它们,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王朝,而是一个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巨人。
南方士绅在哭诉流寇四起民不聊生,字里行间却又在为自己那些许田亩利益而引经据典。
漕运的总督在痛陈河道淤塞运力不济,恳请朝廷拨下巨款,可随附的账目却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一个户部官员都头痛欲裂的糊涂账。
他看着,批阅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谎言,习惯了贪婪,习惯了无能。
直到王承恩的身影如同一道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暖阁的门口。
王承恩的脚步很轻,但朱由检还是察觉到了。
“何事?”他没有抬头,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显得有些疲惫。
“皇爷,”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切,“宣府加急军报。”
朱由检批阅奏折的朱笔,微微一顿。
宣府。
大明九边重镇之一,京师的西北门户。
“呈上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王承恩躬着身子,双手捧着一个被汗水和尘土浸染得有些发黑的皮筒,快步走到御案前,轻轻放下。
朱由检没有立刻打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皮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人能读懂的情绪在缓缓流淌。
他知道这里面装着的,大概率又是一把插向大明这个垂死巨人胸膛的刀子。
他缓缓抽出了里面的那份用厚麻纸写就的军报。
展开。
带着边军将领特有的那种粗犷豪放的字迹映入眼帘。
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不再是豪放,而是一种近乎于泣血的绝望。
宣府总兵在军报中哭诉着边关的窘境。
军饷已经拖欠了整整半年。
半年!
宣府数万将士在这半年里没有领到一文钱的粮饷。
家中的妻儿老小早已断炊,军中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一个危险的至酷点。
边墙,多处坍塌。
那些曾经坚不可摧用无数人力物力筑起的城墙,在风沙的侵蚀和岁月的磨砺下,出现了大大小小数十个缺口,有的缺口甚至足以让数骑并行通过。
而修缮的银两,户部、兵部,像踢皮球一样来回扯皮了数月,至今没有一两银子真正拨付到宣府。
那曾经让无数游牧民族望而生畏的天堑,如今却像一件破了无数个洞的烂棉袄,在塞外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士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塞外的夜晚寒意刺骨,而他麾下的许多士兵,身上穿的还是夏天的单衣,甚至有的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
他们只能在夜晚靠着彼此的体温,来抵御那足以冻死人的严寒。
军粮也早已见底,只能靠着打些野味挖些草根来勉强果腹。
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战?
军报的最后,写到了一件让朱由检瞳孔猛然收缩的事情。
就在数日前,夜间有一小股后金的哨骑,约莫三十余人,竟然大摇大摆地从一处坍塌的边墙缺口潜入了关内,烧毁了两个烽火台,劫掠了一个小村庄,然后在边军集结起来之前,又从容不迫地扬长而去。
而他麾下的边军因为长期饥饿,战马瘦弱,装备破损,竟……无力驱逐,甚至连追击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在自己的防区内,如入无人之境!
……
朱由检看完了。
他静静地拿着那份军报一动不动。
王承恩跪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宛如实质的怒火,正在从御座之上那个年轻的帝王身体里,疯狂地蔓延开来。
然而,朱由检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不是宣府总兵那张哭丧着的脸。
也不是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衣不蔽体的士兵。
更不是那些被后金哨骑肆意劫掠的百姓。
他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另一份奏折。
一份来自于魏忠贤就压在他手边的秘奏。
秘奏里描绘了另一幅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截然不同的景象。
就在边关关隘,就在那些边军士兵饿着肚子守着坍塌的边墙的时候。
一队又一队由晋商组织的庞大商队,却在关口守将的笑脸相迎之下,畅通无阻地通过了边墙。
那些大车上装载的不是什么寻常的货物。
是江南出产最精美的丝绸和锦缎。
是福建武夷山的上等茶叶。
是佛山铸造一口就能换回半只羊坚固耐用的铁锅。
甚至……是大量足以让数万大军饱餐数月的粮食!
秘奏里详细地记录了双方交易的价格,那些在关内能让一个普通家庭活命数月的粮食到了关外,卖给后金人的价格翻了几倍不止!而那些铁器更是被炒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天价!
一个荒诞的对比。
一边是帝国的军队在为了一口吃的一件御寒的衣服而苦苦挣扎尊严丧尽。
另一边是帝国的商贾,在用帝国最急需的物资去换取那些能让他们富可敌国的金银,去资助那个正在疯狂蚕食着帝国血肉最凶恶的敌人!
一个是坍塌无人修缮的边墙。
另一个是畅通无阻为叛国者大开的关隘!
“呵……”
一声充满了无尽嘲讽和冰冷杀意的笑声,从朱由检的喉咙深处逸了出来。
一个烂到骨子里从上到下都已经被金钱和利益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大明!
一股无法抑制狂暴的怒火,如同火山的岩浆冲破了他用理智和隐忍构筑的所有堤坝,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朱由检猛地从御座之上站了起来!
动作之快,带倒了身后的一个笔架,狼毫朱笔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他没有理会。
他紧紧地攥着那份来自宣府沾满了边关将士血泪的军报,手背上青筋暴起!
朱由检不是在对那个无能的总兵发怒。
他甚至不是在对那些贪婪的户部兵部官员发怒。
他是在对这个烂透了的无可救药的大明朝发怒!
“砰!!!”
朱由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份军报狠狠地砸在了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那冰冷的金砖之上!
“国难当头,内外皆敌!!”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平静,而是如同九幽之下传来充满了无尽杀意的咆哮!
“边军无衣无食,百姓流离失所,而这群家伙却用他们的血汗,去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无耻!卑劣!禽兽不如!”
“当诛!!!”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宇之内,回声久久不绝。
王承恩将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了。
他跟在朱由检身边多年,从未见过这位隐忍到了极致的年轻新君,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天子之怒!
他知道,要变天了。
一场前所未有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的血腥风暴,即将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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