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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寒意顺着青砖地面攀爬而上,刺入百官的靴底。殿内烛火凝滞,连火焰都似被这肃杀之气冻结,唯有御座上方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在宣德帝翻涌怒意的眼底微微颤动。
百官垂首,呼吸轻如游丝,连喉结滚动都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那即将喷薄而出的雷霆之怒。
顾昭之身着绯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立于百官之前。殿顶垂落的铜铃无风自响,一声轻颤,映得他肩头红袍微动。
他清越而冷冽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之内,如同冰珠落玉盘:“陛下,臣所奏‘静心庵私囚案’,人证物证俱在。此乃静心庵林掌柜临终前写下的血书口供,指证吏部侍郎李崇,以权谋私,草菅人命,其罪当诛!”
话音落,内侍监战战兢兢地将那封浸透了暗红血迹的供状呈至龙案。纸面尚带余温,指尖触之,竟有黏腻湿意,仿佛那血仍未干涸。
宣德帝只扫了一眼,那双蕴含着无上权威的眼眸便瞬间被怒火点燃,瞳孔深处似有金焰炸裂。
他猛地将血书掷于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百官额角冷汗滑落,无人敢抬手擦拭。
“好!好一个吏部侍郎!”宣德帝怒极反笑,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杀意,齿缝间渗出寒霜,“朕的天下,竟有此等视人命如草芥的蠹虫!传朕旨意,即刻将李崇打入天牢,革去官职,抄没家产!命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三司会审,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所有涉案人员,一律严惩不贷!”
雷霆之威,无人敢触其锋芒。
李崇一派的官员个个面如死灰,牙关轻颤,连指尖都在发抖,仿佛已听见天牢铁链拖地的声响。
退朝之后,京城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宫门外的槐树被风卷得枝叶翻飞,枯叶打着旋儿贴着石阶滚过,如同逃命的魂灵。
顾昭之回到府邸,连官袍都未及换下,便立刻召来了心腹崔九。
“查,”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温度,指尖在案上轻叩,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十年前,宫中西角门当值的七名役卒,卷宗记载,如今尚存者三人,皆在京中各处当差。今夜三更,我要在密室见到他们。”
崔九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转身离去时,衣角带起一阵微风,吹熄了廊下一盏孤灯。
顾昭之独自立于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头那只小巧的护心香炉。炉身冰凉,铜质细腻,指尖摩挲间传来微涩的触感。
炉中,最后一缕安神香的青烟袅袅散尽,余烬微红,忽明忽灭,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他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波动。
香未燃尽,她便不会有事。他信她,如同信这十年未断的香火。
与此同时,膳香坊内,苏晚也并非在被动等待。
她早已布下了自己的棋局。
“赵管事,”她声音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指尖轻点案上绣品,触感柔滑如水,“将我们坊里新出的一批《顾府特供》绣品,分别送到宫中几位年事已高、不问世事的太妃娘娘府上。”她取过几张雅致的笺纸,亲笔写下几行娟秀小字:“苏家孤女,感念天恩浩荡,略备薄礼,聊表寸心。”墨香微浓,笔锋收处,纸面微皱。
赵管事有些不解,却还是恭敬地应下,脚步轻缓地退出门外。
苏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这看似讨好示弱的举动,实则是一块投入浑水的探路石。
李崇在朝中根基深厚,若真有宫中内应,绝不会对她这个搅动风云的“苏家女”进宫之事无动于衷。
她要看的,就是谁会先跳出来。
果不其然,当天深夜,宫里便悄无声息地传出个消息:圣上生母的远房表亲,那位同样姓李的太妃,突然染了急风寒,宫门紧闭,谢绝一切探访。
听到回报,苏晚正端着一盏清茶,她轻轻吹开水面的雾气,热气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微烫的湿润。她低声冷笑:“病得,可真是时候。”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却冷得能结出霜来。
夜色如墨,三更时分。
顾府密室之内,烛火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得诡异而扭曲,如同群魔乱舞。
三名年过半百的老役卒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膝盖压着冰冷的青石,寒气直透骨髓。
他们这辈子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权倾朝野的镇抚使大人深夜密审。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恐惧,让他们几乎无法言语,连吞咽口水都发出“咯”的声响。
顾昭之坐在主位,目光如鹰隼般一一扫过他们苍老而惊恐的脸。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沉默的压力,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崩溃。
终于,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年长的役卒撑不住了,他颤抖着磕头道:“大人,大人饶命!小人……小人想起来了!十年前苏家出事那一夜,小人确实在西角门当值。当时……当时确实有一道黑影从宫门外闪了进来!”
顾昭之眸光一凝:“说下去。”
“那人穿着内侍的服饰,头上戴着兜帽,脸……脸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但是,但是小人眼尖,瞥见了他的靴底!”老役卒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得尖利,喉结上下滚动,“他的靴底,刻着一朵祥云的暗纹!那是……那是李侍郎府上家奴才有的特有刻印!”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也像是被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另一名稍胖的役卒连忙补充道:“没错!小人也想起来了!第二天,李崇……不,李侍郎亲自来了西角门,什么都没问,就赏了我们当值的每人十两银子,让我们……让我们把嘴闭牢,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十两银子,对于他们这些底层役卒而言,是一笔巨款。
足以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将一桩天大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十年。
顾昭之闭上双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密室里只剩下“笃、笃、笃”的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在他自己沉寂十年的命门。
良久,他似乎不经意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一夜,可曾听见任何人,提起过‘顾小姐’三个字?”
他的心,在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指尖微微发凉。
三名老役卒茫然地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最先开口的那人迟疑了一下,又道:“‘顾小姐’倒是不曾听闻。不过……不过在那之前几天,确实有个小姑娘,派人往宫门递过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的救命之恩,求见……求见大人您。可那信,被当时守门的太监头儿嫌晦气,看都没看就给扔了。”
“轰”的一声,顾昭之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耳中嗡鸣,眼前瞬间闪过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猛然睁开双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震惊与懊悔交织的复杂情绪,眼角微微抽动。
他想起来了。
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身负重伤,意识昏沉,被仇家追杀至绝境。
是那个瘦弱的少女,将他拖进了自己的闺房,用颤抖的双手,笨拙地为他包扎伤口。
血腥气与女儿家的幽香混合在一起,成为他十年噩梦中唯一的暖色。
他记得,在他强撑着离开时,她躲在门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对他说:“你若能活下来,记得……记得去查西角门……”
当时的他,身心俱疲,只当那是少女在极度惶恐之下,无意识的呓语,并未放在心上。
他以为她只是个被卷入无妄之灾的、柔弱的、需要他庇护的姑娘。
可如今想来,那哪里是呓语?
分明是她早已洞察到危险,在用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向他传递最关键的线索!
她甚至还曾试图送信入宫!
她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是惊愕,是愧疚,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他豁然起身,不顾崔九惊异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冲出密室,直奔膳香坊而去。
夜风凛冽,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袖口掠过枯枝,发出“簌簌”轻响。寒风灌入领口,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滚烫。
膳香坊后院的小楼,依旧亮着一豆灯火,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顾昭之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外,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苏晚并未安睡在床榻上,而是伏在书案边,已然沉沉睡去。
她身形单薄,在微弱的灯火下,显得格外脆弱,呼吸轻浅,发丝垂落,扫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的手边,还散落着几张纸,手中,赫然还紧紧攥着那份他给她的、残缺信件的复印件。指尖泛白,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
他推开虚掩的房门,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屏住,生怕惊扰了她的梦境。
他走到案前,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睡颜上。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眉头微蹙,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她指间将那份信纸复印件轻轻抽走,纸面微凉,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又解下自己身上还带着体温的墨色外袍,动作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肩上。布料轻覆,她肩头微微一颤,却未醒来。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苏晚似乎有所感知,秀眉蹙得更紧,红唇微启,发出一声梦呓般的低语:“顾昭之……别走……”
声音很轻,却如同一道惊雷,劈中了顾昭之。
他高大的身形猛然一僵,所有动作都停滞了,连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他低下头,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她的脸庞。
他看到,她紧闭的眼角,沁出了一点晶莹的湿意,像是在做一个悲伤的梦。
十年了,他活得像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心中只剩下仇恨的坚冰。
可此刻,这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忽然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飞一只蝴蝶:“我没走。我在这儿。”
神奇的是,那轻柔的回应仿佛穿透了梦境。
苏晚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唇角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安心的弧度,呼吸也变得绵长,睡得更沉了。
顾昭之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良久,良久。
最终,他缓缓抬起手,那只习惯了握刀、沾满血腥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与迟疑,极轻,极轻地,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像触到一片初春的雪。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主动去触碰除了仇恨之外的温软。
翌日清晨,孙太医照例来为顾昭之请脉。
他捻着胡须,搭上顾昭之的手腕,片刻后,脸上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
“奇了,怪了!”他喃喃自语,“大人的脉象,沉稳有力,心跳和缓,竟……竟有足足两刻钟深眠的迹象!这可是数年来头一遭啊!”
他惊讶之余,眼尖地发现顾昭之书房案头的香炉里,换了一味新香。
那气味清淡悠远,他凑近闻了闻,辨认出其中有安神解郁的合欢皮,与宁心益智的远志。
他恍然大悟,随即欣慰地轻叹一声:“看来,大人终于是寻到了能让自己安睡的方子了。”
而此时此刻,膳香坊的小楼里,苏晚已在回廊下的晨光中醒来。
身上那件带着清冽男子气息的墨色外袍让她微微一怔,鼻尖萦绕着松木与冷雪般的气息。
随即,她感觉袖中似乎多了个硬物。
她疑惑地伸手探入袖中,摸出了一枚崭新的黄铜令牌。
令牌入手温润,正面是顾昭之私印上那个龙飞凤舞的“昭”字,背后,却多了一行用刻刀新添的、字迹略显生涩的小字。
“若梦到我,就喊一声。”
苏晚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铜牌的温度仿佛透过指尖,一路烫到了心底。
她的心跳,在那个清冷的早晨,第一次有了失控的迹象。
这一夜,他不仅为她披上了外衣,也为她那颗冰封已久的心,点燃了一星火种。
她将那枚带着特殊意义的铜牌贴身收好,眼底的柔软与迷茫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定的冷冽与清明。
那一点点突如其来的温暖,非但没有让她沉溺,反而化作了更强大的力量。
李太妃病得蹊跷,李崇被拘,朝局动荡,正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
她抬起头,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却照不透她眼底深处的算计。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院中早已等候的赵管事,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要放出的下一个风声,将是一把更锋利的刀,直插敌人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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