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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拂过药柜,几缕陈年当归与苦参的气息在空气中微微浮动,混合着砚台边未干的墨香,织成一张沉静而压抑的网。苏晚屏息凝神,指尖蘸着特制的显影药水,那药水微凉如露,触上宣纸时泛起一丝极轻的“嘶”声,仿佛蛇信轻吐。
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李氏贪墨全录》最后一章附上的残信复印件上,指腹能感受到纸面因湿润而微微起毛的粗糙触感。
宣纸上的水渍缓缓洇开,原本只有“西角门开”四个字的墨迹之下,竟如鬼魅般浮现出半行更小的字迹,笔画纤细,若不细察,极易忽略。
那字迹浮现的瞬间,似有冷风自地底钻出,吹得烛火一颤,光影在墙上扭曲如鬼影。
“门后影,似李。”
五个字,如五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苏晚的心口。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陷掌心,刺痛让她清醒,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腥甜。
李家!
当年顾家满门被屠,宫门禁地之内,竟有李家的人影出现!
这不再是简单的贪墨通商,这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原主留下的那股不甘与怨恨,此刻在她胸腔内疯狂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因极度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陈嬷嬷,把我房里那本原主的旧账册拿来!”
陈嬷嬷不敢怠慢,匆匆取来。苏晚翻飞着书页,指尖划过纸面发出“簌簌”的轻响,精准地停在了原主身死那一日的记录上。
账目清清楚楚,而在最末一行,一笔极不显眼的注脚赫然在列:“收匿名信一封,未拆,藏于藕荷裙夹层。”
就是它!
与她从原主嫁衣中发现的那封火漆密信,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原主并非一无所知,她早已察觉到了危险,甚至收到了足以揭露真相的线索,只是她还未来得及看,未来得及告诉任何人,便已香消玉殒。
苏晚将所有证据——林掌柜的口供誊本、涂改过的盐引记录、北狄铁甲的交易时间线,以及这封显出真容的残信,一一铺在案上。
纸页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份都像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真相的轮廓。
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已然成型,从贪墨到通敌,再到牵涉顾家灭门案,环环相扣,直指李崇!
她正欲将这一切整理妥当,亲自呈交顾昭之,让他看清李家这张弥天大网的全貌,膳香坊的门帘却被猛地掀开,布帛撕裂般的“哗啦”声惊得烛火一跳。
赵管事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是压不住的惊愕与兴奋,衣角还沾着晨露与尘土。
“苏姑娘!大人的雷霆手段来了!就在方才,大人亲率金吾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查封了李府在京郊的三处别院!”赵管事喘着粗气,眼中放光,“最关键的是,在城南那座名为‘静心庵’的别院地窖里,我们找到了一个被铁链囚禁的活人!苏姑娘您猜是谁?是林掌柜!林掌柜他没死!”
苏晚的眸光骤然一亮,仿佛有烈火在瞳孔中点燃。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撞击着胸腔,震得指尖微微发麻。
人未死,证未毁!
李崇千算万算,没算到顾昭之的动作会如此之快,更没算到他用来构陷自己的关键人证,竟会完好无损地落入顾昭之手中!
这是天意,更是她与原主两世的执念换来的生机!
“备车!去刑部!”她当机立断,声音清冽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而,当她换好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裙,行至顾府大门时,一尊铁塔般的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崔九面无表情地横臂一挡,铁甲与衣袖摩擦发出低沉的“咔”声,声音沉稳如山:“大人有令,苏姑娘不得靠近刑部半步。”
苏晚的脚步顿住,抬眼看向崔九那张不容置喙的脸,心中一片雪亮。
顾昭之这是在保护她。
刑部大牢鱼龙混杂,李家爪牙遍布,他怕她以身犯险。
可她唇边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救我,是怕我死。可若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这唯一的活证再出意外,那才真是死了。”
她没有硬闯,硬闯不仅无用,还会让顾昭之难做。
她只是静静地退后一步,眼底的寒芒却愈发锐利。
回到膳香坊,她立刻唤来陈嬷嬷,从药柜中取出一味安神散,取了微不可察的一丁点,细细地混入一盘新做的桂花糕中。
糕点微甜的香气中,几乎嗅不出那丝药味。她将食盒递过去,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嬷嬷,劳您亲自去一趟刑部大牢,就说是我感念林掌柜忠心,特意送些点心为他压惊。记住,一定要说是‘送药’。”
陈嬷嬷何等通透,一听“送药”二字便心领神会,重重点头,提着食盒匆匆离去。
一个时辰后,陈嬷嬷带回了刑部狱卒誊抄的口供,纸上墨迹未干,还带着牢狱中特有的阴冷气息,指尖触之微潮。
那微量的安神散果然起了作用。
林掌柜原本因连日惊吓而濒临崩溃,服下点心后,紧绷的神经如被温水浸润,颤抖的手指终于能握住笔。他闭目良久,喉头滚动,似在与内心恐惧搏斗。终于,良知与对苏晚的愧疚压过了对李崇的畏惧,他睁开眼,声音虽弱却坚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夜……那夜我按姑娘的吩咐,将最后一册账簿送往悦来栈,谁知刚进后巷,就被数名黑衣人打晕。他们是李府的暗卫!”林掌柜的声音在口供记录中仿佛都在颤抖,“我醒来时,人已在地窖。李崇的管家逼我写一封悔过书,要我承认……承认是受苏姑娘指使,伪造账目,诬陷忠良,甚至要我凭空捏造苏姑娘与北狄通敌的罪证……我、我抵死不从,咬断了半截舌头,他们才没能得逞!”
看到这里,苏晚的指尖已经开始微微发颤,指尖冰凉,仿佛触到了那地窖的寒气。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后面的内容。
林掌柜还供出了一个惊天秘密:“李崇早已与北狄左贤王私下盟约,约定在今年冬至之前,将第二批私铸的铁甲,从一条废弃的盐运水道运至京郊,再由宫中内应,于子时开启西角门接应入城!”
西角门!又是西角门!
苏晚瞬间明白了顾昭之为何要拦她。
此事一旦牵扯到宫禁内应,便不再是臣子间的党争,而是挑战皇权的逆案。
追查过深,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惹来帝王猜忌。
顾昭之是不想让她卷入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可她更清楚,此刻的退让,就等于把刀柄递到李崇手上。
李崇发现林掌柜失陷,必然会立刻启动后手,疯狂反扑。
若不能趁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用“通敌”这桩大罪将他彻底钉死,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
退,是死。进,尚有一线生机!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不再犹豫,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墨汁滴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命运的钟摆敲下。
她写的不是状纸,而是一封极短的信函。
写罢,她将信纸折好,小心地塞进一枚顾家族卫专用的铜牌夹层之中。
她将铜牌交到陈嬷嬷手中,目光灼灼,字字铿锵:“嬷嬷,将此物交予崔九,请他务必亲手呈交大人。并替我转告一句话——”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火若不烧到底,灰烬里,还能爬出鬼来。”
夜色如墨,膳香坊的廊下挂着两盏灯笼,光晕微弱,将庭院里的花影投射得斑驳陆离。风穿回廊,吹得灯笼纸“簌簌”作响,烛火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映得顾昭之的身影如同鬼魅。
他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周身都浸染了夜的寒意,衣袍微凉,指尖触之如冰。一双深邃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直到苏晚推门而出,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你明知西角门一事,已涉宫规禁令,为何还要往下查?”
他的质问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重的、压抑的无奈。
苏晚抬起眼,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
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发丝拂过脸颊,带来一丝微痒,她的眼神却比风更冷,比夜更静。
“因为原主死前,就想把这些告诉你,可那时候,没有人听她说话。”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入顾昭之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现在,我替她说了,你总该听。”
她侧身让开,露出书案上并排摆放的两样东西——那张显出“门后影,似李”的残信复印件,以及林掌柜那份热腾腾的口供誊本。
“你怕我死。”苏晚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不退,“可若真相被埋进土里,让恶鬼逍遥法外,你我,也不过是苟活于世的行尸走肉。”
顾昭之的目光落在两份证据上,瞳孔猛地一缩。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廊下的烛火都跳动了几下,爆出一星微弱的火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终于,他迈步走入室内,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张薄薄的残信复印件。纸页轻颤,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他会作何决断。
下一刻,他走到烛台前,竟是毫不犹豫地将那张纸凑近了火苗。
火光“轰”地一下舔上纸张,迅速将其吞噬,边缘卷曲焦黑,散发出一股细微的焦糊味。
橘红色的火焰映照着顾昭之的侧脸,线条冷峻如刀刻,眸色晦暗不明。
他低沉的声音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明日早朝,我会亲自向圣上奏请,彻查‘静心庵私囚案’。”
火光熄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他转过身,深不见底的眸子锁住苏晚。
“若陛下问起证据从何而来……”他停顿了一下,薄唇吐出几个字,“你说,是你梦到的。”
话音落,他已转身向外走去。
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卷起一阵微风,吹得灯影乱颤。
在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一句极轻的话语,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晚晚,别再一个人走夜路。”
风穿回廊,吹得灯影摇曳。
苏晚望着那抹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挺拔背影,紧绷的嘴角,终于缓缓向上扬起。
他不再是那道拦在她身前的墙,而是选择站在她身前,为她铺平了通往风暴中心的路。
这一局棋,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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