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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烟清冷如冰泉的声音,在签押房沉滞的空气中继续流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凿子,精准地凿刻在黄蜚血书勾勒的绝境之上,将那幅末世图景渲染得更加冰冷、更加具体、更加无可挽回。“江北四镇…” 她略作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仿佛在整理那些令人齿冷的破碎情报,“高杰身死内江,其部群龙无首,诸将争权夺利,内讧不休,已成一盘散沙。非但无力御虏,反在淮西烧杀掳掠,成了地方大害。”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残酷事实,“刘泽清、刘良佐… 二人拥兵观望,首鼠两端到了骨子里。一面遣使向金陵哭表‘忠心’,一面又暗中与北面(清廷)使者往来,讨价还价要官职财帛。其军盘踞之处,横征暴敛比盗匪更甚,百姓怨声载道,早成了割据一方的土皇帝。”
灯焰在林宇凝固的背影上剧烈跳动,将那沉默的轮廓映衬得如同风雨欲来的山岩,阴影在斑驳墙壁上忽明忽暗,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崩塌。
“唯靖南侯黄得功…” 柳如烟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敬意,像寒冬里微弱的星火,“尚在淮扬一线苦撑。然其部孤悬江北,粮饷断了月余,器械锈烂不堪,友军非但无援,反倒在背后捅刀子抢地盘。面对建虏多铎的滚滚铁骑,虽日日浴血奋战,终是独木难支。” 她微微抬眸,目光穿透昏黄的灯影看向林宇的背影,一字一顿吐出那个冰冷的地名,“建虏多铎所部前锋精锐,三日前已攻陷淮安。”
“淮安” 二字,如同两枚淬毒的冰钉,狠狠楔入林宇的耳中!淮安一失,则运河咽喉被死死扼住,淮扬门户彻底洞开!金陵以北,再无真正可倚之屏障!那六朝金粉、烟雨朦胧的江南胜地,已赤裸裸地暴露在胡虏的马刀之下,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被扯得粉碎!
柳如烟的目光,此刻转向了签押房中那缕挥之不去的幽微胭脂香气的源头 —— 那个在血书上留下争议名字的钱谦益。她的声音恢复了情报官特有的、抽离情感的冷静分析,像解剖刀般精准:“至于牧斋先生(钱谦益)… 学生潜入金陵期间,其府邸(红豆山庄)可谓门庭若市,冠盖云集得能踩破门槛。既有东林故旧、复社名士,亦有马、阮心腹爪牙,甚至… 夹杂着些行踪诡秘、口音带着关外膻气的北方人。”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剥离着层层伪装,“钱先生于众人面前,每每慷慨陈词,痛斥马、阮**如骂贼,言及清虏南侵,亦是‘痛心疾首’拍案而起,‘誓不两立’的模样,常令座中诸公唏嘘动容,洒下几滴廉价眼泪。”
林宇的背影依旧沉默如山,但柳如烟敏锐地捕捉到,那凝立的身形似乎更加紧绷了一分,肩背的线条硬得像块铁板,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然…”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下沉,带着洞察秋毫的锐利,像刺穿浓雾的利剑,“细察其行止,则大相径庭到令人齿冷。其门生故吏之中,公然鼓吹‘借虏平寇’、‘暂避锋芒以图后举’的软骨头,不在少数。钱先生对此辈非但未加申斥约束,反多有回护,美其名曰‘保存元气’。更有其亲近弟子私下醉酒透露,钱先生曾于密室长叹,言‘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江南文脉,不可玉石俱焚’…” 柳如烟顿了顿,直视着林宇的背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学生观其行止,满肚子忧惧自保之意,远多于挽狂澜于既倒的决断!”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千钧重量:“其信中所谓‘暗助’之语,经学生多方查探印证,多为门生故旧私下小动作,或传递些无关痛痒的坊间消息,或于士林中发几篇空泛诗文稍作声援。钱先生本人… 深居简出,大门都难得迈一步,极少亲自涉险,更无半分实质援手之举措。此等‘暗助’,恐多为预留退路、待价而沽的算计,虚浮得像水上浮萍,绝不可倚为干城!”
“虚浮… 多于实际…” 林宇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砂石在冰面上缓缓碾过,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重复着柳如烟最后的判词。他缓缓转过身,袍角扫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风雪刮过荒原。
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容。脸上没有暴怒的青筋,没有悲戚的泪痕,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像结了厚冰的江面。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藏着足以冻结一切的风暴。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的刀锋,寒光凛冽,直刺柳如烟。眼底深处,方才因黄蜚血书而翻涌的风暴,此刻在钱谦益这 “虚浮多于实际” 的冰冷判词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凝练成了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杀伐决断之光,连灯影都在那目光下微微颤抖。
“你做得很好。” 林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赞许,但那赞许如同寒冰上的反光,不带丝毫温度。他看着柳如烟风尘仆仆、难掩倦色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下去好生歇息,调些温补的汤药。”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桌案上那卷合拢的薄绢,指尖在绢边轻轻摩挲,仿佛在与故友做最后的告别,随后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江南这条线… 所有明暗桩,即刻起,进入最深蛰伏。非我亲令,不得唤醒。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是!” 柳如烟没有丝毫迟疑,干脆利落地躬身领命。她深知,经略此令,意味着彻底斩断了对江南残存力量的最后一丝幻想和主动联系,将全部力量收缩回川东这最后的孤岛,从此山高水远,音讯两隔。她如同完成了最后一次任务的幽影,无声地退出了签押房,身影瞬间融入门外的浓稠黑暗之中,连脚步声都未曾留下。
沉重的木门在柳如烟身后轻轻合拢,发出 “咔嗒” 一声轻响,如同关上了通往江南的最后一扇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签押房内,重归死寂,连灯芯燃烧的 “噼啪” 声都格外清晰。
牛油灯焰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林宇冰封的脸上明灭不定,将他的轮廓切割得愈发冷硬。桌案上,那卷承载着挚友遗血、浸透江南最后忠魂呐喊的薄绢,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空气中,灯油的焦糊、木料的潮霉、幽微的胭脂香,以及那仿佛依旧萦绕不散的血腥气,沉甸甸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重压。
金陵的烟雨,是真的散了。
江南的繁华,终成断壁残垣间的绝响。
所有的外援与幻想,如同那缕幽微的胭脂香,在凛冽的川东风中,彻底飘散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只有白帝孤城的寒江冷月,莽莽群山的沉沉夜幕,和这签押房内,独自面对无边杀机夜幕的… 孤臣。他的身影在灯影中愈发孤峭,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要在这乱世狂涛中,独自撑起一片残存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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