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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押房内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包裹着林宇。牛油灯焰不安地跳跃,将他挺直如碑的身影在斑驳墙壁上拉扯、晃动,像一尊在风雨中摇曳的孤塔。鼻腔里,方才那 “殉国” 二字透绢而出的浓烈血腥气尚未散去,与灯油的焦糊、木料的潮霉以及那缕幽微的胭脂暗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重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滞涩。他闭着眼,牙关紧咬得发酸,腮边肌肉如同岩石般坚硬虬结,胸膛深处翻涌的悲恸与怒火被强行锁在钢铁般的意志之下,只剩下背脊细微到几乎不可察的颤抖,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震颤。他猛地睁开眼!
眼底再无半分泪光,只剩一片冰封的寒潭,深不见底,倒映着眼前跳跃的、如同鬼火般的灯焰。目光如冷电划破昏沉,再次刺向桌案上那卷浸透挚友无形鲜血的薄绢,仿佛要将这方寸丝绢看穿。
丝绢在他指下被小心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地继续展开。指尖因用力依旧惨白如纸,但动作已恢复磐石般的稳定,连最轻微的颤抖都消失无踪。血墨小字如同烧红的钢针,再次狠狠刺入他的视线:
“泣血相告:川东,已成江南孤忠最后之望!”
“江南孤忠最后之望”!
这八个字,字字千钧,如同冰冷的铁砧狠狠砸在林宇的心头!昔日繁花似锦的江南腹地,曾经抗虏卫国的中流砥柱,如今竟要依靠这莽莽群山中的一隅边陲来延续星火!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更沉重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铁水,沿着脊椎缓缓浇灌而下,冻得他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他强迫自己凝神静气,逐字吞噬黄蜚用生命刻下的最后策略:
“白帝扼峡江咽喉,万不可失!速联滇黔,深固根本!”
“速联滇黔,深固根本!”
墨迹在此处显出一种枯涩的断续!针尖划过绢面不再如之前那般深厉,而是带着力竭的颤抖,墨色也显得淡薄了些,仿佛书写者的鲜血已近枯竭,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但这八个字的结构却异常刚硬、急促,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濒死者用尽最后力气在墓碑上刻下的遗言,字字泣血,句句千钧!
林宇的目光死死钉在这八个字上,仿佛要将其烙印进灵魂深处。滇黔… 那片群山阻隔、土司林立的蛮荒之地…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绝非易途!但这是黄蜚,这位深陷绝境的挚友兼悍将,用生命传递的最终判断!是江南大地崩塌前,抛向川东这最后孤岛的救命锚链!
绢帛继续下移:
“万勿… 东顾!”
“万勿东顾!”
这四个字,笔锋陡然拖曳、延长!针尖仿佛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在绢面上狠狠划过!“勿” 字的最后一撇拉得极长,几乎撕裂了绢帛的经纬,留下一道细微的裂口;“顾” 字的最后一钩更是带着一种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绢帛戳穿的决绝!墨色在此处又陡然浓稠、深暗起来,仿佛书写者将心头最后一口热血尽数喷溅于此,字里行间都透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一股无形的、带着泣血之音的呐喊透过这扭曲拖曳的笔锋,直刺林宇的耳膜,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东顾?顾什么?顾那即将倾覆的金陵残垣?顾那已成人间炼狱的江南故土?黄蜚是在用最后的生命嘶吼:川东绝不能分兵!绝不能回头!必须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这白帝城,向滇黔深处扎根!这不仅是策略,更是用血肉凝成的遗命!是孤臣对华夏火种最后的守护!
林宇的指节再次发出轻微的 “咔吧” 声,捏着绢帛的指尖因这沉重的遗命而更加惨白,几乎要嵌进丝绢的纹理之中。
目光下移,落在最后一行策略性的文字上:
“另:钱牧斋(钱谦益)… 其人首鼠,然门生故旧遍布江南,或可… 为暗助?然不可尽信!切!切!”
“钱谦益…”
这个名字在血墨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根突兀的尖刺。针尖的书写在此处显得犹豫、游移,墨迹断续而轻浅,显然书写者对此人充满了复杂与疑虑。唯有最后 “不可尽信!切!切!” 六个字,笔锋陡然加重、急促!尤其是那两个 “切” 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带着浓烈的警告意味狠狠钉在绢帛之上!墨色也因用力而格外深暗,一滴微小的、近乎圆形的血珠甚至凝固在第二个 “切” 字的末尾,像一只冰冷的、充满不祥的眼睛,死死盯着看信之人!
“不可尽信… 切!切!”
黄蜚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警钟在林宇脑海中轰然敲响!这位东林魁首、文坛领袖,在黄蜚这位血战沙场的悍将眼中,竟是如此首鼠两端、不可托付!这简短的评语里藏着多少血泪教训,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黄蜚才知晓。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轻得像落叶飘落在地。柳如烟的身影如同融入灯影的轻烟,悄然出现在签押房内。她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衣摆还沾着些许风尘与泥点,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倦色,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锐利如初,如同寒潭中的星子,亮得惊人。她无声地向林宇那凝固的背影行了一礼,静立一旁,如同等待指令的利刃,浑身散发着干练与警惕。
林宇没有回头。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卷承载着挚友遗命、浸透血泪的薄绢合拢,动作如同在收敛一具无形的棺椁,轻柔而肃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在冰面上摩擦,打破了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清晰地响在柳如烟耳边:
“江南… 情形,细说。”
柳如烟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带着情报官特有的冷静与精确,开始汇报那印证血书、更为冰冷的现实:“黄帅所料… 无差。左梦庚部已如铁桶般完全控制九江至武昌水道,过往船只如同过鬼门关,凡与川东有丝毫牵连者,立斩无赦!其军纪败坏,烧杀劫掠形同匪类,沿江百姓死伤无数。” 她顿了顿,声音里没有情绪,只有冰冷的事实,“操江水师… 大部确已异动,部分将领被左梦庚或建虏重金收买,行踪诡秘;剩余忠于黄帅的舰船被分割围困于几处偏僻小港,淡水粮秣断绝,火药告罄… 覆灭,只是旦夕之间。”
她的声音在昏暗的签押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黄蜚血书勾勒的绝境之上,将其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无可挽回。林宇的背影在灯影下如同一座承受着风雪侵蚀的孤峰,沉默,却岿然不动,只有那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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