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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八从昨晚到现在,面儿上对钱师爷似乎还留着三分客气,可不知怎的,这几次话里话外,总像掺了沙子,话里话外变着法儿地挤兑人家。钱师爷何等人物,眉毛梢儿都是空的,早听出老八话里那点弯弯绕——谁家正经人能把驴背当家?这不拐着弯骂人么?只是他连日奔波,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加上自持身份,实在懒得跟老八这浑人斗那口舌官司,索性闭了眼,倚在驴背上假寐,只当那话是耳旁风,嗖嗖刮过。

    我虽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人家本人都没言语,我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听二人说话时,我拿眼不动声色地扫了扫众人的穿着打扮,只见众人衣服上有些地方还洇着暗红的血渍,虽说狼狈是真狼狈。可细瞅那衣裳料子,哪怕是脏污不堪,也能看出是府绸、哔叽一类的好东西,剪裁更是合体讲究,和普通庄户人家的粗布短褂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儿。

    更别提队伍后面还戳着白熊这么个高鼻深目,眼珠子瓦蓝的罗刹鬼子。指望我们这群人张嘴蹦出句地道的胶东土话,那纯属痴人说梦。看来,老辈儿传下来那些“铲地皮”的老令儿,讲究那些穿得破、嘴要甜、眼要活、脚要快等等的规矩,今儿个算是彻底砸锅,一条也甭想使唤。

    一伙人正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杵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对着死气沉沉的村落发愁,进退两难。正没个抓挠处。

    就在这时,有打村里晃晃悠悠,踱出一个人影来。那人趿拉着一双磨得露了脚趾头的旧布鞋,手里攥着一杆烟油子浸得锃亮、杆儿都盘出包浆的老烟袋锅子,一步三摇,走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似乎在琢磨什么心事。

    来人离着还有十来步远,一股子混合着海腥咸湿和浓烈刺鼻烟袋油子的怪味儿,便随着晨风飘了过来,差点儿给人顶出一个跟头。

    他原本低着头,眉头拧成了疙瘩,像是揣着千斤重的心事,只顾闷头走路。走到近前,猛一抬头,乍一看我们这几个形状各异,穿着打扮一个比一个奇怪的人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先是吓得一哆嗦。

    瞧他那眼神儿,显然是把我们当成了哪处遭了灾、流落至此的难民。待他眯起那双被烟叶子熏得有些浑浊发红的眼珠子,目光刀子似的在我们身上刮了一圈,尤其在白熊那副洋人面孔上狠狠剜了几眼。脸上的困惑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厚重的警惕,活像见了贼一般。

    我见他嘴唇翕动,正要开口盘问,当即抢先一步上前,脸上堆起尽可能显得无害的笑容,双手一拱,就要搭话套近乎。

    谁知还没等我这“久仰贵宝地”的客套话出口,来人已经操着一口浓得化不开的胶东腔,用那种带着十足不耐烦、又掺了点“为你好”式劝诫的语气,抢先开了腔,声音又干又涩,率先发问道:

    “呐(你们)!也是来收古董的?”他眼皮一耷拉,烟袋锅子不耐烦地朝村外大路方向虚虚一点,“急了(赶紧)走吧!东西早没有了,别在这儿白费心思!”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心头咯噔一下,这胶东地界素来以好客闻名,远来是客的道理妇孺皆知,哪有见面连口水都不给、直接往外轰人的?

    可转念咂摸他话里那个重音砸下的“也”字,再联想到报纸上那篇语焉不详却足够撩拨人心的报道,心里顿时雪亮——好家伙,这巴掌大的渔村,怕是早被各路闻着腥味儿的“寻宝人”轮番轰炸过了……

    常言道“话是拦路虎,衣裳是渗人的毛”,既然千辛万苦摸到这兔子不拉屎的海边,空口白牙一句“没了”就想打发人?姥姥!甭管有枣没枣,这杆子必须得抡圆了打下去。

    早年间听人说起,山东地界以孔孟之乡自居,人和人交流时习惯以“老师”作为敬称,当即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浅绿色的“三炮台”,这种烟,英文直译“三个城堡”,因烟盒通体碧绿,二十支盒装,俗称“绿锡包”,可是临出门时,我特意备下的硬通货。

    此时麻利地抽出两支,递上前去,语气诚恳,却也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狠厉:“老师,您先别着急轰我们。大老远来了,总得讨口水喝,歇歇脚。来,吸支烟,解解乏,喘口气儿,咱慢慢说。”

    借着递烟的当口,我才算看清了眼前这人。四十来岁年纪,面庞被海风和日头打磨得黝黑发亮,身材壮实,骨架宽大,是典型的胶东渔民体格。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虽然被烟熏得有些浑浊,但此刻在晨光下,却透着一股子与外表粗豪不太相符的、格外清亮锐利的劲儿,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那汉子见了这通体碧绿、印着洋文的烟盒,又瞧见那细长洁白的烟卷,眼神明显亮了一下,脸上那层厚厚的警惕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里的宝贝烟袋锅子利索地往腰带后头一别,抄手接过我递上的烟卷。

    我顺势掏出那只沉甸甸的都彭打火机,“叮”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跳出来,替他点上。只见他深吸一口,烟气在肺里打了个转,再缓缓吐出,那紧锁的眉头似乎都舒展了几分,脸上露出一丝受用的神情,连带着看我们的眼神也和缓了不少。

    烟雾缭绕中,三言两语攀谈下来,才得知来人姓孙,名喜贵,竟是不夜村现任的“里正”(村长)。他大清早行色匆匆,满脸焦灼,竟是要去十几里外的邻村搬救兵。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立马顺杆儿往上爬,语气里半是恭维半是试探:“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孙里正,您看着年岁不大,竟已担此重任,定是村儿里有大本事、大威望的能人。不知村里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竟劳动您亲自出马去搬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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