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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话音未落,我的目光顷刻间已如电光般与老八、罗灵飞快地一碰。三人心底雪亮——眼前这位女把头的底细,绝非什么寻常江湖上颠东跑西、土里刨食的“土把头”可比。这举手投足间那份刻进骨子里的从容自信,对洋酒品类乃至给小费这套洋规矩的熟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做派……都隐隐透着几分异国熏染过的影子。当下,我们三人极有默契地选择了按兵不动,谁也没吭声。
“您这也太客气了,甭管吃喝,理该我们尽地主之谊才对。哪有让您破费请客的道理?”我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淡笑,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未失礼数地说道。
惊蛰那张清冷的脸上,神情虽无甚变化,语气里却透出几分热切的味道: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三位气魄不凡,快人快语,昨晚那番明摆着的冒犯,诸位竟似片叶不沾身,一句也未挂记在心,只冲这份开阔胸襟,便值得在下喧宾夺主一次,这瓶就就当是我给诸位赔礼道歉了,聊表寸心,日后……恐怕难免还有麻烦叨扰诸位的时候。”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有江湖套话的豪气,又藏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我听她这般言语,便也不再虚客套推让,顺势接茬儿。揶揄起老八来:“刚才过站的时候,我记得八爷说他吃不惯餐车里那些洋人的玩意儿,不知道洋酒喝不喝得惯?要不…先给您换个二锅头漱漱口?”
只听老八从鼻孔里喷出一声不屑的轻哼,那张糙脸上瞬间挂满了熟悉的混不吝神情,眼珠子一翻,冲我嚷嚷道:“黄爷,您这可就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八爷我平生归了包堆就两种爱好,一好吃来二好喝。要让这双筷子离了手、这杯酒断了顿?那除非是阎王爷催命的帖子拍在爷脑门儿上了!
当年喝不上白酒的时候,咱可没少跟这帮洋鬼子的迷魂汤打交道,从法兰西的干邑,到老美的波本,再到那呛死人的金酒、齁甜齁甜的朗姆……甭管哪一样,八爷我肚里都门儿清。光说眼前这瓶尊尼获加黑方……”
他特意顿了顿话头儿,目光带着点显摆劲儿扫过众人,这才慢悠悠地往下掰扯:
“这里面的讲究可海了去了,知道嘛。这可是用了至少四十种来自苏格兰不同犄角旮旯的麦芽威士忌和谷物威士忌,像炖佛跳墙一样精心勾兑出来的。每滴酒都在橡木桶里猫了不下十二年,让木头味跟烟熏味都揉进骨子里头!喝起来那个滋味儿,嘿!先头是带着果脯甜儿的烟熏气儿滑进嗓子眼,慢慢儿那点子蜜饯似的果香才在舌根上悠悠地透出来……
讲究的主儿喝这玩意,无非就两种路数,一是纯得要命,干干净净品那个厚劲儿;第二就是杯子当中加上冰块,让冰疙瘩慢慢儿把它化开,那杯里又是另一番景致。我记得国内的饮家笔记中也曾提及‘烟熏醇厚,隐有果香’。可以说除了贵点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老八的一番高谈阔论我与罗灵听起来倒是没什么,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家常便饭,早习惯了。反倒是惊蛰冷淡的脸上似乎被撕开了一条细缝,在老八脸上来回逡巡,带着点审视,又像是探究。她身侧的钱师爷暗暗点头,似乎也听得饶有几分趣味,咱也不知道丫到底听出什么来了。
我见状心中一凛,担心老八言多必失,显摆起来没个轻重,光顾着嘴上痛快,这他妈不是自报家门吗?可别还没摸清对面这几位的路数深浅,自己倒先把裤子脱了给人亮腚。万一人家顺着这些零七八碎的信息,把我们自己那点压箱底的老底儿给掏了个底朝天,那恐怕就不是桌上下棋的棋手,变成人家的棋子也未尝可知。
“咳!”就在我活动心思的当口,旁边的罗灵脸上秀眉微蹙,恰到好处地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颇有几分穿透力。
惊蛰心思灵巧,堪比人精似的人物,哪里会不懂罗灵的意思,见状也不再接老八的话茬,纤手一伸,先前放在一旁的那沓厚厚的资料便被她稳稳地铺展在了桌面上。
我和老八、罗灵见状,几乎是本能地、三颗脑袋齐刷刷地向前凑了过去,连脖子都伸长了三分,目光紧紧锁住那叠纸张。
目光落在那沓纸上的瞬间,心头便是一震。只见满纸红蓝钢笔的墨迹交错纵横,笔锋如游龙惊蛇,于方寸间腾挪跌宕。
那蓝色的主文,每一笔都带着“凤翥鸾回”般的飘逸之姿,行云流水,气韵贯通;而朱红的批注则如点点寒梅,精准地缀于留白之处,或圈点要害,或钩玄提要,红蓝相映,打眼一看,便足以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且不说其中的内容如何,单看书法,便透着一股“剑器浑脱”的文武相济之美,有这笔墨功夫,绝非等闲之辈,想必是出自钱师爷之手。心中不禁暗暗惊叹,就算是靠一支笔杆子吃饭,这些详尽的纸上作业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面前的钱师爷看面相不过是个和善的半小老头儿,可胸藏锦绣,当真是深藏不露。把头惊蛰能笼络这样的人才在手下堪用,所凭的,恐怕远不止黄白之物那般简单。
还没等三人细看上面的内容,惊蛰那清冷如冰裂的声音已然响起,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几位,”她目光如电,扫过我们,“这些卷宗,浩如烟海。若想字字推敲,句句深究,莫说三天三夜,便是耗上旬月也未必能穷尽。”她指尖在那叠纸上轻轻一叩,“既已拿出来当了‘投名状’,自然不怕诸位详查。眼下,取其精要,由在下分说一二,方是正途。至于全本……”她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日后诸位得了闲暇,尽可随时取阅,慢慢参详。”
罗灵一听这话,眼底顿时一亮,在惊蛰目光不及的桌面之下,她那只搭在我小臂上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我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不动声色地在桌下反手,用掌心沉稳地覆住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背,安抚地轻拍了两下。两人迅速收敛心神,屏息凝神,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锁在了惊蛰即将开启的话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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