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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惊蛰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轻浅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又分明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并未立刻答我,而是微微侧首,向侍立一旁的钱师爷倾过身去。两人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饶是我们近在咫尺,也只闻得几声模糊的气音,如同秋虫振翅。

    钱师爷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显出几分心领神会的精光,他略一颔首,动作轻巧地转身,回到自己座位旁那个半旧的棕色皮包前,俯身仔细翻找起来。

    不多时,便抽出一沓约莫有成人指节厚度的白纸文件,纸张边缘齐整,显然是早有准备。

    惊蛰接过文件,手腕一抬,手中的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若是没有投名状,自然敲不开山门,”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古人说得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然想与各位二一添作五,成就一桩买卖,自然得备下十足的诚意。”

    她话说罢,目光扫向我们三人所坐的方向,下巴微抬,嘴角似乎略带一丝玩味,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三位,不妨我们先找地儿坐下,再好好谈谈……如何?”

    惊蛰这话一出口,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我与老八几乎是同时抬眼看向对方,视线在空中一碰。老八那对浓眉下的眼睛里也满是惊疑和警惕,见我瞪他,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自家兄弟,不用开口,一个眼神便知根底——这趟出门,本是我俩一拍即合,打着寻宝的幌子,实则是想搂草打兔子,顺道儿游山玩水,图个逍遥自在。可谁曾想,这他妈才刚出四九城的地界儿,连胶东的边儿都还没摸着呢,半路就杀出这么两位“程咬金”,一个赛一个手段凌厉,一个比一个心思缜密,我们哥俩却处处被这两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我的目光飞快地在罗灵和惊蛰脸上掠过,随即冲老八暗暗摇了摇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甭管眼前这俩女人舌灿莲花,哪怕说出大天来,咱们哥俩也得咬死昨晚定下的老规矩——不见兔子不撒鹰!谁也别想拿咱俩当枪使,当那冲锋陷阵的冤大头。

    罗灵嘛,好歹知根知底,她搭我们的便车,是想寻访她先祖留下的遗训,路上耍点小心思倒也无妨,无非是怕我们半道儿把她撇下,说到底,还是自己人,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存了害人的心。

    而眼前的惊蛰却不同,此人一不知道来路,二不清楚底细,为达目的处处心思算尽,一步步将人引入彀中,不知深层的意思到底为何。尤其是她身边那两位——那位煞气腾腾、活像尊杀神的“白熊”,还有这位长着颗七窍玲珑心、说话办事滴水不漏的钱师爷,一个冲锋陷阵,一个运筹帷幄,配合得天衣无缝。更是叫人不得不防,三人究竟到底是敌是友,此时还不敢妄下定论。

    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能露怯。

    江湖行走,无论何时礼数都不能丢。

    除此之外,但更不能让人蹬鼻子上脸,反客为主,跑到咱们的地界上撒野。北方老话儿讲得好——可别迈着锅台上炕,拿自己不当外人。

    这一连串的心思电转,不过发生在俯仰之间。念头落定,我脸上已堆起笑意,当即招呼惊蛰入座:“惊蛰把头肯屈尊赏脸到我们这儿坐坐,那是我们三人的荣幸,共商大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正愁着三人喝闷酒没意思,来来来,快请上座。”

    四人当即重新落座。

    我与罗灵同坐一侧,与惊蛰和老八对面而坐。

    列车上小小的方桌,瞬间成了无形的棋盘。

    我又扬声招呼茶房,送来一只干净的杯子,我提起桌上那瓶琥珀色的五加皮烧酒,给她斟满一杯。

    惊蛰果然爽利,端起杯来,还没等我开口,一句“请”字还在喉咙里打转,她已仰头,当即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来,脸上神色如常,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见她这般喝法,我心头不由暗暗喝了一声彩。

    我和老八在街面上混久了,也算是人堆儿里滚爬出来的人精,心中早已深谙一个道理——酒桌如江湖。是骡子是马,一盅酒下肚就能照出七分真容。

    眼前这位惊蛰把头,虽说前头使了些绊子、布了点迷阵,可自打她现身至今,那叫一个开门见山,不藏不掖。说话也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这杯酒喝得更如长鲸吸水,豪迈爽利,没有半分娘们家扭捏作态的腔调。光是这份利落劲儿,便让人心头那点因先前种种而起的芥蒂,无形中削薄了几寸。

    可这边刚起了点兴,我低头一看桌上,心顿时凉了半截。桌上那两瓶从站台上买来的五加皮烧酒,澄澈的琥珀色已然见底。

    惊蛰现身之前,我和罗灵、老八推杯换盏,早就将其消灭了七七八八,此时再一碰杯,酒瓶便见了底了。

    惊蛰也不含糊,还没等我开口,纤指微微一抬,打了个响亮的榧子,当即招呼茶房送来酒单,略微扫了一眼,点了最下方的尊尼获加黑方(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俗称“黑牌”或“黑方”),茶房的小厮闻言手一哆嗦,薄薄的纸片险些脱手飘走,往回走取酒的步子似乎都快了几分,急切得像是要去救火。

    不多会儿,小厮便双手捧着一瓶棱角分明的方形玻璃瓶小心翼翼地回来了,瓶身漆黑如墨,烫金的英文字母和经典的小人斜步图样在昏黄的灯下幽幽发光——正是“黑方”。

    惊蛰抬了抬眼皮,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手下,钱师爷当即从贴身的内袋里摸出个鼓囊囊的牛皮钱夹,捻出外几张簇新的钞票买了单,除了支付了不菲的价格之外,竟还另多给了一份小费。

    这一连串的动作,全落在了我们仨人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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