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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巡查下来,日头已经偏西。兴安对整个马场的运作已了然于胸,但他对李德最挂心的关于司礼监对自己的处置,却始终只字未提。
回到观澜堂,两人重新叙礼,分宾坐定。
这一回,兴安没有再拒绝李德的敬茶。
兴安端起茶杯,用杯盖不紧不慢的撇着水面的浮沫。
白瓷杯盖与杯沿次第碰撞,发出的清脆“哒、哒”声。
堂妹压抑的沉默,让李德强撑起来的镇定,此时几近崩溃。
良久,兴安终于开口了。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能人。”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落在李德的脸上,“所以,陈公公也愿意给你一个继续当聪明人,当能人的机会。”
李德闻言。
积攒了多日的恐惧,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般奔涌而出。
他浑身一软,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奴婢……奴婢……谢……谢陈公公天恩!谢兴安公公……再造之恩!”
他赌赢了!
他活下来了!
冰凉的地砖紧贴着李德滚烫的额头,他贪婪地大口呼吸,像一条被摘钩重新仍回河里的鱼。
“公公大恩,奴婢无以为报。从今往后,奴婢这条贱命,连同这西苑马场,便是陈公公和您老的!但凡有半句虚言,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起来吧。”兴安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你的命,是万岁爷的,这马场,也是万岁爷的。陈公公说过,你只要把差事办好,让万岁爷的钱袋子鼓起来,比什么都强。”
“是!是!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尽心竭力!”李德慌忙爬起,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此刻脑子也活络起来。
他猛地想起一事,连忙趋步跑向堂内那架多宝阁,熟门熟路地打开一处隐蔽暗格,从中捧出一个不大的紫檀木锦盒来。
“兴安公公,”他双手捧着锦盒,“奴婢听说,陈公公的亲弟,前段时日,从通州卫调入京城,补了东厂百户的缺。这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奴婢在城南灯市口有处三进的小宅子,地段清静,家具也都是现成的。这点心意…是小的孝敬陈公公,给小爷落个脚用。万望公公您…能在陈公公面前替奴婢转呈。”
他说完,并未立刻将锦盒递上,而是身子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还有这个…”
说话间,一个用素色绸布裹得严实的小硬包,已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兴安袖筒里。
“这是大栅栏一间小当铺的凭押,每年能有千把两银子的分润。干净利索。您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往后行走外朝,总得有些场面上的开销,怎么着也不能堕了咱们天家的体面不是。”
兴安的手指在袖筒里捏了捏那份硬实的凭押,又抬眼看了看李德,脸上终于化开了一丝儿真正的笑意。
他先不动声色地把袖筒里的东西掖实了,这才又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装着宅子地契的紫檀木锦盒。
“你有心了,也不枉咱家在陈公公面前帮你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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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着兴安的青呢小轿彻底消失在了官道尽头之后,李德才敢缓缓的直起身来。
他没有立刻转身回府,依旧静静地站在二门处,任由山风吹过。
他缓缓回望,目光扫过院门口那些重新将腰弯得更低的下属。
良久,他胸腔里那股憋了整日的浊气,才终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吐了出来。
在他吐出这口气的瞬间,远处京城的钟楼,恰好传来一声悠长沉浑的嗡鸣。
是酉时了。
往日里,只要这钟声一响,城内各坊门便要拉栅,街上除了巡夜的兵丁外,便再无人迹。
但今天,坊门大开!
“开夜市喽——!”
不知是谁在街头兴奋地喊了一嗓子,刹那间,整条正阳门大街,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炸开了锅!
炙羊肉的青烟混着香料味,猛地窜起。
卖元宵的小贩将白嫩的汤圆下入滚水,吆喝声清亮。
巷子口的馄饨摊前,白雾蒸腾,早已坐满了结束一天劳作的匠人。
街边的空地上,耍把式的艺人引来一片叫好。
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连过路的行人都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孩子们举着刚买的糖画,在挂着各色纱灯的店铺前追逐打闹。
而在这片生机最盛处,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泰丰楼”三楼,一扇临窗的雅间里,正透出最豪迈的笑声。
“各位同僚!”曹鼐举起酒杯,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和前所未有的豪情,“为集贤馆!为陛下!为我等‘致君尧舜’的今日,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同科的钟复与新晋编修李贤亦同时起身。
他们三人,连同刘球、高谷等人,名字已赫然出现在了昨日司礼监刚刚下发的“集贤馆学士”名单之上。
这是天子亲擢,是圣眷,更是他们这群锐意进取的青年翰林,得以绕开内阁,直达天听的青云之路!
楼外,街上。
一顶朴素的四人抬官轿,正被这喧闹的人潮挤得缓缓而行。
轿内,工部右侍郎周忱,正疲惫地靠在软垫上,闭目揉着眉心。
他刚为了英国公整饬京营所需的军械用料,与兵仗局和户部的官吏们扯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皮。
行至街口,轿外的喧闹混着食物的香气,开始丝丝缕缕地从轿帘缝隙里钻了进来,搅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他微微睁开眼,不耐烦地用指尖挑开轿帘一角。
外头那股混着油烟和笑闹的活气,立刻扑面而来。
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在衙门里勾心斗角了一下午,此刻,才算回了人间。
而与主街的热闹不同的是,街市口的一条胡同里,则显得格外安宁。
刚从首辅杨士奇府邸告辞出来的年轻学子彭时,正与他的好友商辂,行走于此。
彭时似乎仍对刚才的拜访心有余悸,他有些自嘲地对商辂笑道:“杨阁老府上,真是气度森严。我不过是借着同乡之谊,呈上一封家书,竟被唬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商辂闻言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就是太老实。那杨府是什么地方?内阁首辅的府邸,半座朝堂。别说是你,就是新科的状元,进去也得矮三分。你没在那儿失了仪,已经算是有胆色了。”
“不过,那里的规矩再大,也管不着外面的天地。”
“走,”他拉了彭时一把,“万岁爷解了宵禁,咱们不去亲眼看看,岂不是辜负了这番圣恩?去银锭桥,看看这真正的人间烟火!”
月光洒在什刹海的水面上,如同碎银。
横跨于水面的银锭桥上,正游人如织,灯火如昼。
酒酣耳热的曹鼐、钟复和李贤三人,结伴从泰丰楼出来,曹鼐意犹未尽,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什刹海,笑道:“走,咱们沿河散散酒气!”。
当他仨刚刚踏上银锭桥的桥头时,再桥的另一头,周忱的官轿也恰好也行至此处。
或许是厌倦了轿内的沉闷,周忱提前下了轿,独自一人,迎着晚风,缓步走上石桥。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刚从杨府方向偕行而来的彭时与商辂,也信步走了上来。
桥中央,三方不期而遇。
周忱一身四品官袍,神情疲惫而肃然,当看到了曹鼐等人官服上的翰林补子,出于官场礼节,他微微颔首。
曹鼐、李贤、钟复三人,也立马认出了桥上这位以干练著称的工部侍郎,连忙停步,长揖还礼。
彭时和商辂则被这几位京城大员的气度所折,敬畏地驻足路边,躬身行礼。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一句寒暄。
他们只是在这座小小的石桥上,完成了一次短暂而沉默的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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