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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中枢的风暴,对于皇宫最底层的小太监们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们是这座紫禁城里的纯体力服务者,无权参与政务,生死荣辱全凭上位者一念之间。
他们的每日,是由一块块青砖,一桶桶井水,一餐一饭的份例所构成的。
具体而微,周而复始。
天还未亮,直殿监的粗使火者小宁子,已经和几十个小伙伴,就着昏暗的灯笼,将昨夜从御花园各处清扫出的落叶枯枝,用独轮车一车车地推到神武门外的指定地点。
这些接下来都会被惜薪司的管事拉走,一部分充作柴薪,一部分则混入马粪,沤成花肥。
小宁子,全名叫做喜宁,今年才十四岁,入宫三年,每日的工作就是扫地,沙水,运垃圾。
他不懂什么叫“王霸之辨”,也不明白庙堂上的那些大人物,为啥总会为了几句书本上的话,便要争得面红耳赤。
但他知道,新上任的陈公公治下极严,原先管着他们的老管事,就因克扣了他们的俸银被打了二十板子,发配去了浣衣局。
新来的管事立竿见影,如今他们这些小火者的伙食里,竟也破天荒地多了些肉腥。
昨日的午膳,是一大盆炖得烂烂的猪头肉,油汪肥腻,当时香得兴安差点把舌头也吞下去。
这是他入宫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同一片城墙下。
有人满足于一餐饱饭,有人却在为一味药材天人交战。
与喜宁的满足不同,御药房的典药刘太医,此刻正对着一排排的名贵药材发愁。
他人至中年,医术精湛,在太医院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然而,最近几日,他却接到了一个烫手的差事——为新任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陈安,调配一剂宁神益思的方子。
调这方子本身不难,难的是其中的一味主药——必须是要足年份的辽东野山参。
库房里倒是有几支,皆是宣宗皇帝在时,朝鲜国进贡的上品,每一支都有名有姓,记录在册,是专供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调养龙体凤体所用。
陈公公虽未亲说,但递话来的随堂太监却暗示得清清楚楚:陈公公近日劳心费神,夜不能寐,急需此物吊着精神。
刘太医一脸焦躁的在药柜前来回踱步,心中惴惴不安。
给了,是违制,是挪用御贡,将来若被追究,轻则罢官,重则下狱。
不给,恐怕会得罪了这位新晋的内廷第一人。
他想起王振倒台前,曾因一点小事就将一位太医院的同僚活活杖毙的往事,不由得脊背发凉。
最终,他咬了咬牙,从最角落的锦盒里,取出了那支最不起眼,却也同样是贡品的次等野山参,小心翼翼地切下了一段根须。
“只是一小段,将来查起来,便说是风干损耗,或许……能蒙混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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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的梆子声还在紫禁城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司礼监的值房里已经亮起了烛火。
陈安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唤醒。
他睁开眼,看到的不是过去尚膳监那油腻的帐顶,而是司礼监值房内用上等沉香木搭建的屋梁。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批阅文书时,松烟墨锭的清苦味儿。
“陈公公,该起了。”
声音来自兴安。
他今年三十六岁,比陈安整整大了一旬,此刻却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榻前,手中捧着一套浆洗得笔挺的石青色常服。
“万岁爷今儿醒得早,卯时就要听您回禀东厂的差事。”
陈安“嗯”了一声,连忙坐起身来。
他并未觉得让一个年长者如此伺候有何不妥。
这便是宫里的规矩,只认品级,不认年纪。
兴安是他亲自从皇史宬那个冷宫般的衙口里提拔出来的。
此人同他一样也是内书堂出身,写得一手好字,为人也极其机敏,只因不愿投靠王振,才被毛贵寻了个由头扔去看管故纸堆,那里一待就是十年。
陈安上台后,急需可用且身家清白的自己人,于是兴安便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新任的司礼监随堂太监。
“昨夜让你查的旧档,可有眉目了?”陈安一边由着兴安为他束上腰带,一边问道。
“回公公,”兴安手脚麻利地为他整理好袍角,“都查清了。那个皇家西苑马场的管事太监李德,论起来是王振的蔚州同乡。”
他顿了顿,小心地觑了一眼陈安的神色,继续道:“但奴婢深查过,二人入宫前并无交集,入宫后也无私交。他能从一个无名之辈坐上今天这个肥缺,靠的不是同乡情谊,而是当年给王振送了一笔足以买下半条街铺面的孝敬,纯粹是拿银子砸出来的官。”
陈安的动作停了一下。
兴安见陈安沉默,立刻补充道:“不过……此人虽是靠着旧门路上去的,并且有些小贪,但他确实是把好手。西苑马场在他手里,这几年上缴内帑的银子,比别处皇庄高出三成不止。而且他对养马极有心得,去年宣府缺战马,还是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百匹上等的好马送了过去,解了燃眉之急。”
穿戴完毕的陈安走到公案前坐下,听完兴安的汇报,他没有立刻决断,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个李德,既是王振同乡,又是重金买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打着旧党的烙印,本应在清算之列。
可他偏偏又是个能为万岁爷内帑实实在在创造收益的干才……逐,还是留?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让他感到一阵头疼。
兴安察言观色,见陈安面露倦容,立刻会意地转身,从身后的小几上端过一个早已备好的托盘,上面正是一碗温热的参汤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这碗参汤是怎么回事,不是份例里的东西?”
陈安坐在靠椅上没有动,只是抬起眼帘,平静地看向兴安。
兴安见陈安一语便问到了点子上,心中猛地一跳,但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回公公的话,”他躬身道,“奴婢见您近日为万岁爷的差事宵衣肝食,实在是劳心费神,便斗胆去御药房,想为您去求一剂宁神的方子。”
“恰好刘太医当时也在,听闻是为您配药,刘太医感念您拨乱反正之恩。这才从他压箱底的珍藏里,匀了些辽东山参的参须出来,说是聊表他的一片敬意,让您务必补补身子。”
兴安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巧妙地将事情的由头归结于自己体恤上官,将人参的来源归结于刘太医的主动敬仰。
陈安听完,脸上的严肃之色果然缓和了许多。
他也再多想这“匀”出来的参究竟是何来路。
兴安说的没错,自己如今提督东厂,总领司礼监,位高权重,下面的人送些孝敬,太医院的太医主动示好,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情世故。
若事事都拒之门外,反而显得自己不近人情,将来如有差事也难办。
自从高升之后,自己身边便围满了各式各样谄媚的面孔,但像兴安这样,能注意到自己身体不适,还如此贴心去张罗的,却是头一个。
陈安看了一眼那瓷碗,又看了看兴安那张热切的脸,心中划过一丝暖意。
“有心了。”陈安对他他点了点头,算是领了这份情。”
他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那股甘醇的暖流确实驱散了些许疲惫,但当他放下空碗时,心头的烦闷却丝毫未减。
他的目光,又落回到了案头最上方的那份罢黜令上。
首行,便是“西苑马场管事,王德”的名字。
按照清理王振余党的既定章程,他只需在这名字上画个圈,便能彻底断了此人的前程。
陈安手中的朱笔这时已蘸饱了浓墨,但却悬在那个名字之上,迟迟没有落下。
兴安察觉到了陈安的犹豫,便端着砚台凑了上来,一边用墨锭不紧不慢地打着圈,一边看似无意地轻声说道:
“公公,您恕奴婢多句嘴。如今各处人心惶惶,都怕被当成王振余党清算。这差事上,难免就……不那么尽心了。这李德虽是旧人,可终究是为皇家办事的能人。万岁爷的内帑,可就指着这些能人呢。”
兴安的这番话,终于让陈安那悬着的笔尖,缓缓向旁移开寸许方才落下。
他既没有画圈,也没有打叉。
而是在李德的名字旁,用朱笔批下了八个字:
“留职查看,责其效命。”
放下笔,他回头对兴安吩咐道:“传我的话,告诉李德,他贪的那些,让他加倍从马场里给我赚回来。万岁爷的钱袋子,今后胆敢少了一个铜板,我拿他的脑袋试刀。”
“公公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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