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易战之谶语 > 第10章 佛座血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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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国历一八二三年的夏,天空仿佛被撕开了口子,黑云裹挟着雷霆自太行山后翻涌而来,昼夜不息地倾倒下足以淹没世界的雨水。

    永济河这条温驯了百年的血脉终于挣脱束缚,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树木、屋梁、牲畜的尸骸,化身灭世的巨兽,狠狠撞向两岸堤防。

    那些耗费了金山银山、奏报里坚不可摧的堤坝,此刻却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

    先是渗漏,继而管涌喷出浑浊的水箭,最终,在一声撕裂天地的轰鸣中,数处堤段彻底崩塌。

    高达数丈的黄色水墙挣脱束缚,咆哮着冲向膏腴之地。村庄、城镇、万顷良田,瞬息沦为泽国。哭喊、求救被洪流吞没,水面上只余漂浮的杂物和绝望挥动的手臂,旋即又被更大的浪头打沉。天地间,只剩洪水永恒的咆哮。

    数十万失却家园的灾民,汇成一股裹挟着无尽悲苦的浑浊洪流,涌向帝国的心脏——帝都。

    九门紧闭,城墙下黑压压一片,哀嚎遍野,腐尸在烈日下蒸腾出瘟疫的阴影。守城兵卒刀剑出鞘,射杀任何冲击城门的“暴民”,帝都内外,一片末日景象。

    紫宸宫内,新帝将染着泥污的八百里加急狠狠摔在金砖地上,玉扳指碎裂的脆响刺穿死寂。他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

    “查——!”龙吟般的怒吼震落梁上积尘,“掘地三尺!永济河堤,岁岁请款,竟溃于一场夏汛?!是堤坝不堪,还是有人把堤坝修进了自己腰包?!朕要看看,这千里泽国下,埋着多少硕鼠的金山!”

    他淬毒般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钉在角落阴影里:“刘卿!”

    神捕刘老五无声出列,洗得发白的玄色布袍裹着枯槁身躯,倭寇岛留下的疤痕在烛火下更显狰狞。他浑浊的毒眼只盯着地上碎裂的玉屑。

    “着你为暗巡使,密查河堤溃决之因!钦差范正清明面赈灾。一明一暗,一抚一查。朕要真相!”新帝声音冷硬如铁,“无论涉及何人,查实即报!”

    他目光掠过刘老五身后的更暗处,“带上李易。他对泥泞里的勾当,或许比你更熟。”

    刘老五深深一躬,动作僵硬:“臣,遵旨。”

    带上李易?圣心难测,或是多一个填沟壑的泥偶。

    李易被拖出臬司大牢阴湿的角落时,肩头倭寇旧伤隐隐作痛。

    刘老五只丢来一件半旧灰布褂:“换上,是条狗,也得嗅出东西。”

    马车驶出压抑的城门,一路向西。车帘缝隙灌入的风,水腥、腐尸恶臭越来越浓。

    李易蜷缩角落,指尖摩挲内袋里那片磨得光滑冰冷的粗布——孔不修的血、江南的黑风、倭寇岛的刀光……

    所有冰冷烙印在此刻苏醒。

    越近核心灾区,景象越触目惊心。城镇只剩断壁残垣浸泡在黄褐泥水里,肿胀尸体漂浮其间。灾民聚集高地,面如死灰。饥饿与瘟疫无声吞噬生命。

    偶尔有官吏在泥泞中跋涉,分发掺沙的稀粥,杯水车薪。

    钦差范正清车驾浩荡,所到之处官员跪迎,灾民叩拜“青天大老爷”。开仓放粮、设棚施粥……浮于表面的安稳下,灾民眼中怨毒未消。

    刘老五与李易避开官道,如鬣狗般穿行在溃口断壁间。刘老五捻起断裂堤坝夯土嗅闻,匕首刮开断面;李易沉默跟随,捕捉衙役脸上细微的紧张。

    “这堤……豆腐渣!”溃口旁,老河工抚摸着断面裸露的沙土碎秸,浊泪混着雨水流下,

    “往年糯米汁拌青膏泥,刀砍不进!去年加固……用的啥?沙土!烂草!”

    旁边汉子慌忙拉扯:“噤声!让赖大人狗腿听见,要掉脑袋!”

    赖大人?九门提督赖礼骰!去年正是他力主“节费增效”,督修此段!

    李易心一沉,与刘老五目光相撞。刘老五眼中寒光一闪。

    “……罗春!交出账册!赖大人念你多年劳苦,或可饶你妻女性命!”凶狠声音透着杀意。

    “呸!”另一个声音喘息愤怒,“那些被水吞掉的冤魂,谁饶过?!

    这账册记着你们克扣工料、以次充好,把救命钱揣进腰包!我就算死,也要送到该看的人手里!”

    “找死!”刀剑出鞘声刺耳!

    刘老五眼神一厉,鬼魅般扑入!李易紧随。

    庙内狼藉,泥塑龙王像塌了半边。穿从九品青袍、浑身湿透的文书罗春被三蒙面人逼到墙角,身中数刀,鲜血染红青袍。他背靠残破神龛,死死攥着油布包裹的方物。

    刘老五加入战团,铁尺如毒蛇吐信,刁钻致命,瞬间逼退两人。李易抓起断木奋力抵挡另一人。

    罗春见援兵,眼中爆发生机,嘶喊:“大人!账册!赖礼骰贪墨河工巨款……证据在此!”奋力将油布包裹抛向刘老五!

    包裹脱手瞬间,一被逼退黑衣人眼中凶光暴射,硬受刘老五一记铁尺,反手掷出淬毒短匕!

    “噗嗤!”

    毒匕没入罗春胸膛!他身体僵直,眼中光芒熄灭,扑倒在地,黑血涌出,手指徒劳伸向空中包裹。

    刘老五险接包裹,戾气大盛,铁尺挥动如风,毙杀剩余二匪!破庙内只剩血腥与雨声。

    刘老五撕开油布,几本厚册赫然在目。闪电光下,他快速翻看,脸上疤痕剧烈抽搐!

    “空白账册!这是一本假账册!”

    “走!”刘老五声音嘶哑。

    李易看着罗春冰冷尸体,血水在雨水中蔓延。那句“妻女”如冰冷毒蛇缠上心头。

    几日间,刘老五如阴影穿梭于灾民窝棚、破败街巷,一面保护账册,一面寻找罗春家眷。

    灾民如移动泥潭,寻人如大海捞针。

    这日傍晚,李易独在府城边缘腐臭小巷搜寻。

    巷口倾倒泔水桶旁,一个瘦小身影吸引了他。

    七八岁女孩,破衣烂衫赤足,小脸脏污,头发枯黄打结,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盛满惊惶麻木与深髓悲伤。

    她蜷缩墙角,抱膝如弃兽,用微弱哭腔哼着不成调歌谣:

    生佛座下拜菩萨。。。

    莲花倒悬佛显灵。。。

    力士瞠目将福运。。。

    金身不坏万万年。。。

    万万年。。。

    悲声如冰针扎进李易心脏!

    生佛座下。

    莲花倒悬。

    力士瞠目。

    金身不坏.

    这……是罗春女儿罗兰!

    他强压惊涛,蹲身柔声:“小娃……你唱的……是什么?”

    女孩猛抬头,眼中惊恐如小鹿,瑟缩抱紧自己。

    “别怕……”李易掏出仅剩半块硬饼递去,

    “告诉我,谁教你唱的?”

    女孩眼瞪更大!死盯饼子与李易脸,突然扑来抢过饼子疯狂啃咬,噎得翻白眼不停。泪混饼屑污垢冲出两道沟壑。

    “娘……娘……”她狼吞虎咽,撕心裂肺哭嚎,

    “娘亲被坏嬷嬷抢走了…………娘亲被拖走了……拖到好黑好臭楼里……天天哭……天天挨打……说她不听话……呜呜呜……娘亲让我跑……找爹爹……找青天大老爷告状……告赖老爷……告他们用沙子堆大坝……害死好多人……”

    罗兰泣不成声哭诉如毒刀剐李易神经!娘亲被抢,拖进黑楼,天天挨打……被卖妓院!用沙子堆大坝!告赖老爷!赖礼骰!账册是真!罗春家破人亡!

    怒火如岩浆冲垮理智!李易猛地站起,双眼赤红!“那黑楼……在哪?!”

    罗兰吓住瑟缩,小手指巷子深处:“最……最里面……挂红灯笼……‘暖香阁’……”

    “待这!别动!”李易低吼转身欲冲!

    “站住!”冰冷铁钳般手猛抓住他肩!是刘老五!

    他现于巷口阴影,脸色阴沉滴水,毒眼翻涌警告厉色,“想死?打草惊蛇,账本怎办?罗春白死?!”

    李易猛挣如怒兽:“那钟氏呢?!罗兰呢?!她们就该死?!”

    刘老五手上力道更重,声压极低却千钧:“找到账本!扳倒赖礼骰!才能救更多人!给她们申冤!现在去,除了多添几条命,何用?!”

    他扫过惊恐罗兰,死钉李易扭曲脸,“小不忍,则乱大谋!跟我走!”

    李易挣扎僵住,血如冰浇。他看着刘老五眼中冰冷算计,又看墙角瑟发抖、满眼无助依赖罗兰,巨大悲愤无力将他淹没。他颓然垂头,指甲深掐掌心出血。

    刘老五不再言,拉起虚脱李易,对暗处使眼色。臬司暗哨如影出现,抱起罗兰消失黑暗岔路。

    “账册最后线索,” 刘老五拉李易雨夜泥泞疾行,“城西,生佛寺。”

    生佛寺香火冷落,雨夜更显破败阴森。山门半塌,殿宇琉璃瓦闪电下泛湿冷幽光。巨大佛像昏暗烛火下低眉垂目,悲悯面容光影中模糊诡异。空气弥漫潮湿霉味、香烛余烬,若有若无铁锈陈气。

    刘老五与李易如幽魂避开昏睡老僧,潜入大雄宝殿。殿内空旷,唯释迦牟尼金身巨佛端坐莲台。佛像底座,巨大须弥座雕刻莲花力士。

    “‘生佛座下,莲花倒悬,力士瞠目,金身不坏’。” 刘老五声带殿内回音,目光如探灯扫须弥座。

    李易紧张搜寻。忽见莲台侧面一处浮雕:几朵本该盛开莲花,花瓣诡异向内弯曲如倒垂!托举莲台一力士雕像,眼瞪滚圆,似见不可思议景象,目光死死盯莲台底部一块颜色略异、更光滑莲花瓣!

    “那里!”李易低呼指去。

    刘老五眼中精光爆射!纵身跃上须弥座,手指光滑花瓣边缘摸索。果然细微缝隙!指尖内力猛抠!

    “咔哒!”

    轻微机括响!石雕莲花瓣如抽屉弹开!露出黑洞洞暗格!

    刘老五探手入!掏出厚油布包裹、火漆封死狭长铁盒!

    打开!几本装订整齐簇新账册!罗春誊录副本!

    一笔笔贪墨银两、偷换劣料、与九门提督府管家及神秘商号交割签字!

    赖礼骰之名如毒蛇烙印盘踞!

    铁证如山!

    刘老五眼中释负厉芒闪过,账册入怀瞬间——

    “砰!砰!砰!”

    殿外,震耳欲聋霹雳巨响!非雷!火枪齐射!

    密集铅弹撕裂窗棂殿门尖啸射入!木屑纷飞尘土弥漫!长明灯击中熄灭!

    “有埋伏!”刘老五厉喝,闪电般扑倒李易滚向佛座后!灼热铅弹擦过刚才位置钉入后墙!

    殿门撞开!一群九门提督府亲兵持燧发火枪涌入!为首身材魁梧面如重枣,眼神阴鸷狠戾——九门提督赖礼骰!他布下天罗地网!

    “刘老五!交账册!饶你不死!”赖礼骰声如破锣气急败坏。

    刘老五背靠冰冷佛座,账册死护怀中,脸上疤痕黑暗中扭曲如活蜈蚣,眼中无惧唯冰冷嘲讽:“赖礼骰!你贪墨河工致千里泽国生灵涂炭!今日死期!”

    “找死!”赖礼骰凶光暴射挥手,“杀!夺账册!”

    亲兵再举枪!黑洞洞枪口死光闪烁!

    千钧一发!刘老五猛将账册抛向角落李易:“接住!走!” 同时搏命凶兽般暴起!身形化黑影铁尺尖啸扑赖礼骰!擒贼擒王!

    “砰砰砰!”火枪再轰鸣硝烟弥漫!刘老五身影枪林弹雨中诡异扭动,铁尺舞乌光格挡铅弹,身上爆数朵血花!去势不减!

    赖礼骰未料刘老五如此悍勇,眼中慌色闪过!身旁两亲兵挺刀拦截!

    “噗嗤!噗嗤!”铁尺如死神镰刀割开咽喉!热血喷溅!刘老五浴血如地狱修罗,扑至赖礼骰面前!铁尺杀意直刺心窝!

    赖礼骰亡魂拔刀格挡!

    “铛——!”刺耳金铁交鸣!

    巨力震赖礼骰臂麻刀险脱!刘老五得势不饶,铁尺狂风暴雨攻去!赖礼骰狼狈招架险象环生!

    李易角落接染血账册入手沉烫!他看一眼火枪攒射亲兵围攻中浴血困兽刘老五,一咬牙扑向侧后破窗!

    跃出窗口刹那——

    “砰——!!!”

    格外沉闷枪响!

    李易猛回头!

    赖礼骰退至殿角眼看毙命!眼中疯狂绝望,猛从后腰拔短柄燧发手铳!刘老五铁尺将刺入胸膛瞬间,对准腹部扣扳机!

    如此近距离!火光迸现!

    刘老五身如被无形巨锤击中猛弓起!腹部炸开恐怖血洞!血混破碎皮肉翻滚!前冲势戛止,铁尺垂落,冰冷杀意被巨大痛楚愕然取代!踉跄后退,低头看汩汩冒血窟窿,缓缓抬头死死盯赖礼骰扭曲脸。

    赖礼骰被后坐力震臂麻,看血洞,脸上现残忍快意狞笑:“刘老五!皇帝恶狗!跟我下地狱!”

    刘老五张嘴,只涌带气泡血。高大身躯晃了晃,眼中光芒速黯如烬炭。轰然后倒重重摔血污金砖地!

    “走——!”他残存气力嘶哑如破风箱低吼。

    李易只觉寒气冻四肢百骸!最后看血泊中腹部血洞汩汩冒血刘老五,又看狞笑装填火铳扫向自己赖礼骰,一咬牙抱染血账册撞破残窗扑入瓢泼雨幕黑暗!

    身后赖礼骰气急败坏怒吼火枪再轰鸣!珠弹擦耳畔呼啸。

    李易泥泞雨水中狂奔,怀中账册冰冷滚烫。刘老五最后倒在血泊腹开血洞画面如烙铁灼灵魂。脸上雨水汗水泪水难分。耳只余粗重喘息身后生佛寺喧嚣渐远。

    他冲出雨幕,奔向城外钦差临时行辕方向。泥浆灌满草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肺叶火烧般疼痛。神捕最后那声嘶吼仍在耳中回荡,腹部的血洞仿佛开在自己身上。

    行辕辕门紧闭,守卫森严。李易扑到门前,嘶声高喊:“范大人!范大人!神捕刘大人……账册!赖礼骰反了!” 声音在雨夜中嘶哑破碎。

    辕门守卫惊疑不定,为首校尉厉声喝问:“何人喧哗?!钦差大人已安歇,速速退去!”

    李易急得目眦欲裂,高举怀中油布包裹:“河工账册!神捕大人拼死夺回!赖礼骰伏兵生佛寺,刘大人重伤!大人速速……”

    话音未落,辕门内火光大亮,人影幢幢。一个身着绯红官袍、面白微须的中年官员在侍卫簇拥下疾步走出,正是钦差范正清。

    他脸色凝重,目光锐利地扫向李易和他手中之物。

    “你说什么?刘大人重伤?账册何在?”范正清声音沉稳,却难掩急切。

    李易扑跪在地,将包裹高举过头:“大人!账册在此!生佛寺……赖礼骰带兵伏杀刘大人,刘大人中火枪重伤,命小人携账册突围来报!大人快……”

    “拿下!”一声暴喝突兀响起,并非来自范正清,而是他身旁一名身着提督府将官服色的魁梧汉子!他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挥手!

    辕门两侧阴影里,瞬间扑出十数名提督府亲兵,如狼似虎直扑李易和范正清!

    “赖礼骰!尔敢zao反?!”范正清惊怒交加,厉声呵斥。

    “zao反?范大人言重了!”赖礼骰阴冷的声音竟从辕门内传来!只见他一身戎装,在亲兵护卫下缓步而出,脸上挂着残忍的冷笑,“本督只是清除构陷忠良的宵小!这账册分明是伪证,尔等串通一气,意图倾覆朝廷柱石!给我拿下逆贼范正清!夺回伪证!”

    场面瞬间大乱!范正清的随行护卫拔刀相抗,但人数远逊于赖礼骰蓄谋已久的亲兵精锐。刀光剑影,血花飞溅,惨叫声瞬间撕裂雨夜!范正清被几名忠心侍卫拼死护住,且战且退向行辕深处,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分割包围!

    李易目眦欲裂,死死抱着账册,在混乱中左冲右突。一名提督府亲兵挥刀砍来,他狼狈翻滚躲过,泥浆糊了满脸。眼看另一把刀又至头顶,他绝望地闭上眼。

    “砰!”

    一声熟悉的火枪轰鸣在极近处炸响!预想的剧痛并未降临,李易睁眼,只见那挥刀亲兵眉心炸开血洞,直挺挺倒下。他猛地回头——

    雨幕中,一个身影拄着半截断裂的铁尺,摇摇晃晃地站着,如同血泊里爬出的恶鬼。玄色布袍浸透暗红,腹部那个巨大的伤口被一块撕下的衣角死死捂住,指缝间鲜血仍如泉涌。

    是刘老五!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血沫,浑浊的毒眼死死盯着辕门内的赖礼骰,另一只手中,赫然端着一支从死去亲兵身上夺来的火枪!枪口硝烟未散!

    “赖……赖礼骰……”刘老五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轮摩擦,“你的……死期……到了!”他艰难地抬起枪口,手指颤抖着扣向扳机。

    赖礼骰脸色剧变,没料到刘老五竟能拖着如此重伤追来!他下意识想躲,但距离太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又一声枪响!并非来自刘老五!

    刘老五身体猛地一震!左肩胛骨处爆开一团血花!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向前扑倒,手中的火枪脱手飞出!他重重摔在泥泞里,鲜血迅速在身下蔓延,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那支指向赖礼骰的枪,终究没能击发。

    开枪的是赖礼骰身旁一名心腹亲兵,枪口还在冒烟。

    赖礼骰惊魂甫定,随即爆发出狰狞狂笑:“哈哈哈!刘老五!恶狗!终究死在我前头!给我剁了他!把账册抢回来!”他目光扫向李易,如同看着待宰的羔羊。

    亲兵们狞笑着围向李易和倒地的刘老五。

    李易看着泥血中刘老五彻底沉寂的身影,又看看怀中染血的账册。神捕倒下了,钦差大人被困。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再无路可退。他猛地看向赖礼骰,又看向地上那支刘老五脱手滑到自己脚边的火枪。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草鞋传来。

    倭寇岛上,被逼搬运货物时偷偷摸索过的火铳结构;刘老五在帝都暗巷里,曾冷冷丢给他一支缴获的短铳,只一句“生死关头,对着胸口,扣这里”……无数碎片在电光石火间拼凑!

    就在一名亲兵狞笑着伸手抓向账册的瞬间!

    李易动了!他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爆发出全部力量,猛地弯腰抓起地上那支沾满泥泞和鲜血的火枪!冰冷的枪身沉重异常,几乎脱手。

    他不管不顾,凭着记忆中的模糊印象和一股决死的本能,双手死死攥住枪柄,黑洞洞的枪口猛地抬起,对准了数步之外、正得意狂笑的赖礼骰!

    赖礼骰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狰狞瞬间化为错愕与难以置信。他似乎想说什么,想后退,想拔刀。

    李易眼中一片血红,只有赖礼骰那张因惊愕而扭曲的脸。他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压了下去!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混乱的行辕前炸响!盖过了所有的喊杀与雨声!

    一道炽热的火线撕裂雨幕!

    赖礼骰魁梧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胸前那代表武官威严的补服瞬间被撕裂、焦黑!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出现在心脏位置!

    他脸上的错愕凝固,狂笑僵住,眼中爆发出极致的痛苦、茫然和无法理解的惊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看清是谁开的枪,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向后轰然倒下,重重砸在泥泞的血泊里,溅起一片猩红的泥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厮杀声、叫骂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暴雨冲刷大地的哗哗声,和火枪发射后弥漫在空气中刺鼻的硝烟味。

    围向李易的亲兵们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倒下的赖礼骰,又惊恐地看向那个泥猴般、双手紧握冒烟火枪、浑身因后坐力而剧烈颤抖的少年。

    李易双手被震得发麻,虎口崩裂,渗出血丝。他死死盯着赖礼骰胸前那个血洞,看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九门提督在泥水中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和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他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手中的火枪“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

    “提督大人……死了?!”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惶的尖叫。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混乱!赖礼骰的亲兵们失去了主心骨,惊恐万状,有人呆立当场,有人转身欲逃!

    “赖礼骰伏诛!余者弃械不杀!”范正清抓住时机,在侍卫护卫下挺身而出,厉声高呼,声震雨夜!他虽狼狈,官威犹存。

    这一声如同赦令,又似惊雷。负隅顽抗的提督府亲兵瞬间士气崩溃,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求饶。混乱迅速平息。

    范正清大步走到李易面前,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吐血的刘老五和赖礼骰胸口的血洞,又看向瘫坐泥泞、失魂落魄的李易,最后落在他怀中那个被血浸透的油布包裹上。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包裹,入手沉重。他解开油布,翻开账册,只看了几页,脸色便沉凝如铁,眼中怒火升腾。

    “好!好一个九门提督!好一个国之蛀虫!”范正清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跪地俘虏和惊魂未定的己方护卫,声如洪钟,

    “传令!即刻控制府城四门,缉拿赖礼骰一应党羽!飞马入京,八百里加急,奏报圣上!中书省河工贪墨案,人赃并获,首恶伏诛!本官要以此账册,告慰万千冤魂,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

    命令迅速下达,行辕内外再次忙碌起来,但已是有条不紊的肃杀。

    李易依旧瘫坐在冰冷的泥泞里,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浆。他看着范正清手中那本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账册,又看向刘老五倒在血泊中、腹部那个带着血洞的钢躯。

    神捕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柔和了些许,那双曾经冰冷浑浊的毒眼,微微一张又闭上了。

    李易挣扎着爬过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自己的衣袍重重的压在刘老五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粗砺的布片紧贴着破碎的血肉,暗红的血痕在雨水中晕开,如同开出一朵绝望而沉默的花。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行辕前的血污,却洗不去那深埋的罪恶与沉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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