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易战之谶语 > 第八章 血链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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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国历一八二一年的初冬,帝都城头刚蒙上薄雪,新帝萧逸一道措辞严厉、引经据典的“厉行节俭诏”便晓谕天下。

    诏书痛陈奢靡之害,勒令裁撤宫中冗员,削减一切“不急之费”,连带着各王府、勋贵之家也需“共体时艰”。一时间,朝野上下颂声如潮,都说新帝萧逸英明,是中兴圣主气象。

    新帝萧逸端坐龙椅之上,玄色常服衬得面色愈发冷峻,只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阶下恭贺的群臣,深不可测。

    就在这煌煌颂圣声中,一道染血的八百里加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帝都的喜庆。

    江东行省,靠海的海川县,三百余童男童女,在短短月余间,如同被涨潮的海水抹去痕迹的沙堡,消失得无影无踪!奏报上字字泣血:“……初为乞儿流童,继则良家子弟亦遭毒手!阖县惊惶,白昼闭户,父母捶胸泣血于道,几成鬼域!疑……疑有妖人作祟,或海寇掳掠……”

    朝堂上的暖意瞬间冻结。新帝萧逸捏着奏报的手指骨节泛白,面沉如水。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丹陛之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定格在角落一个瘦长、如同融在阴影里的身影上。

    “刘卿,”新帝萧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的冷硬,“江东之事,刻不容缓。着你持朕金牌,即日启程,查明原委,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务必……寻回那些孩子。”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刘老五身后更远处,“带上那个……李易。他对江东,熟。”

    刘老五躬身领命,动作利落如刀:“臣,遵旨。”他浑浊的毒眼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一闪而逝。带上李易?圣意难测。

    李易被从冷宫那间积满灰尘的废弃值房里拖出来时,身上还裹着那件半旧的太监棉袍。刘老五只丢给他一套半新不旧的灰布短打:“换上,路上少说话。”没有解释,没有目的地。马车颠簸着驶出帝都巍峨的城门,一路向南。

    车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寒风,带着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气息,越来越浓。江东,那个曾让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地方,孔不修的血,江南刑场的焦尸与黑风,仿佛隔着时空传来灼痛。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内袋,才想起那片染血的书页不在身上了。

    越靠近江东沿海,空气里的咸腥味就越发浓重刺鼻,如同无数腐烂的海鱼堆积在烈日下曝晒。沿途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村镇萧索,十室九空。残破的土墙上,贴满了墨迹淋漓的寻人告示,画着孩童或稚嫩或模糊的画像,下面往往附着父母泣血书写的悬赏。

    更有许多告示被风雨撕扯,只留下斑驳的纸痕和依稀可辨的“寻子”、“童男”、“童女”字样,像一道道无声的伤疤。

    偶尔遇见行人,个个面色惊恐,行色匆匆,尤其看到带着孩童的妇人,更是如同惊弓之鸟,紧紧把孩子搂在怀里,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

    刘老五带着李易,会同江东臬司衙门的人,沿着海岸线明察暗访。

    线索如同散落沙滩的贝壳,看似繁多,却破碎不堪。

    有人言之凿凿说半夜听见海边有鬼哭,看见飘忽的鬼火;有人赌咒发誓见到过外乡口音的陌生货郎,专门用麦芽糖哄骗孩童;还有人提到几艘形迹可疑、吃水很深的“渔船”,总是在风高浪急的深夜靠岸。

    臬司衙门的捕快们疲惫不堪,脸上写满挫败。刘老五那张瘦长阴鸷的脸,在江东潮湿的寒风里,绷得更紧,像一块生铁。

    这日黄昏,他们查访至临海最偏僻的渔村——石浦坳。

    村子依着光秃秃的石崖而建,海风呼啸,卷起咸腥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村里死寂一片,连鸡犬之声都无。在一处低矮破败的茅屋前,一个头发花白散乱、眼神浑浊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身子,用一根烧焦的木炭,在自家坑洼不平的土墙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嘴里念念有词:“大宝……奶奶的大宝……快回来吃饭咯……”墙上已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重叠、模糊的炭痕。

    刘老五眼神示意,一个臬司衙门的年轻捕快上前,放柔了声音询问。

    老妇人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捕快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官爷!官爷!救救我家大宝!他才六岁!那天就在滩上捡蛤蜊……一眨眼就不见了!定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捕快正费力安抚,刘老五却猛地一抬手,浑浊的毒眼锐利地扫向村口通向海边的那条布满碎石的小路尽头。

    那里,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明显不合身旧衣的小小身影,正孤零零地蹲在礁石缝隙间,小手在冰冷浑浊的海水里摸索着什么。

    正是老妇人口中的大宝。他瘦得可怜,小脸脏污,只有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惶和麻木。

    “去,把那孩子带到背风处问问。”刘老五的声音毫无波澜。

    年轻捕快应了一声,朝大宝走去。李易的心却莫名一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村子太静,静得诡异。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那些低矮破败的茅屋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就在捕快的手即将碰到大宝肩膀的瞬间——

    异变陡生!

    几条粗壮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几处废弃渔棚的阴影里猛扑出来!

    动作快如闪电,配合默契!他们目标明确,两人直扑那年轻捕快,一人扑向惊叫的大宝,还有两人,竟悍不畏死地直取站在稍远处的刘老五!

    “有埋伏!”刘老五反应快得惊人,厉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侧滑,腰间铁尺已如毒蛇般弹出,精准地格开一柄劈来的短斧!火星四溅!他眼中凶光毕露,与两名悍匪瞬间缠斗在一起,招招狠辣致命。

    但袭击者显然有备而来,人数占优且悍不畏死。

    扑向大宝的那人,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他夹在腋下,转身就朝海边停着的一条破旧舢板跑去!

    那年轻捕快被两人死死缠住,虽奋力搏杀,一时竟脱身不得!

    混乱中,李易只觉脑后生风!他本能地一矮身,一个沉甸甸、散发着刺鼻霉味的麻袋已当头罩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紧接着,后脑遭到一记重击,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瞬间将他吞没。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听到的,是刘老五愤怒的咆哮、大宝被捂住嘴发出的绝望呜咽,以及海浪拍打礁石那永恒而冷漠的轰鸣……

    冰冷、咸腥、粘腻的触感包裹着全身。

    李易在剧烈的颠簸和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中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极其低矮、阴暗、如同地狱般的空间。

    这里是船舱底层,空气污浊得几乎无法呼吸,浓重的鱼腥味、汗臭味、呕吐物的酸馊味、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铁锈混合着海藻腐烂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令人窒息的毒瘴。

    借着舱壁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李易看到了地狱的景象。

    狭小的底舱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全是孩子!

    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只有四五岁,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们被粗大的绳索捆着手脚,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在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哭声早已嘶哑,只剩下低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压抑的抽泣。

    舱底积着没过脚踝的、冰冷粘稠的污水,浸泡着污秽。

    李易看到了大宝!他蜷缩在离自己不远的一个角落,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脸上满是泪痕和污垢,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茫然。

    船舱剧烈地摇晃着,能听到外面海浪狂暴的咆哮和风帆被强风撕扯的猎猎声响。

    船,正在海上!

    “呜……”大宝似乎认出了李易,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努力想往他这边挪动,却被绳索和拥挤的人堆死死困住。

    李易的心沉到了谷底。倭寇!是倭寇的海船!

    他们被像牲口一样掳上了贼船!他挣扎着想坐起,却发现手脚同样被粗糙的麻绳捆得死死的。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舱盖被猛地掀开!刺眼的天光和海风灌入,带来短暂的清新,却也让底舱的恶臭更加猛烈地翻腾起来。

    几个矮壮、肤色黝黑、穿着紧身短褂、腰挎狭长弯刀的倭寇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他们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用生硬难懂的扶桑语夹杂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呵斥着,像驱赶牲畜一样,用皮鞭和刀鞘粗暴地抽打着,将底舱的孩子分批驱赶上去。

    李易和大宝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爬出地狱般的底舱。刺目的阳光让他瞬间失明,咸腥的海风猛烈地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眯着眼,看清了甲板上的景象——这是一艘巨大的、式样古怪的帆船,船身斑驳,布满修补的痕迹。

    高耸的桅杆上挂着绘有狰狞鬼头图案的黑色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甲板上除了凶神恶煞的倭寇水手,还堆放着一些用油布遮盖的、沉重的木箱,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和桐油味。

    几个孩子被驱赶到船头,两个倭寇粗暴地扒掉他们身上仅有的破衣烂衫,用冰冷刺骨的海水胡乱冲洗他们污秽的身体。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发出惊恐的尖叫。倭寇们却视若无睹,哈哈大笑。

    李易和大宝被推搡着等待。就在这时,船舱上层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一个身材不高却极为精悍、穿着上好绸缎短褂、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的中年男子,在几名彪悍护卫的簇拥下,踱步到船舷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甲板上的混乱。

    他留着倭人特有的月代头,下颌蓄着短须,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

    正是这伙倭寇的头目,山本。

    山本身旁,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穿着青国服饰却一脸谄媚的瘦高个,正是这伙人贩子的头目,绰号“海鹞子”。

    山本的目光扫过甲板上那群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孩童,嘴角扯出一丝满意的弧度,用流利却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对“海鹞子”道:“这次的‘货’,成色不错。

    手脚齐全,没大毛病。刘公公那边,当可满意。”

    “海鹞子”立刻谄媚地应和:“山本大人放心!都是精挑细选的!刘公公要的数目,只多不少!只是……”

    他搓着手,脸上露出市侩的贪婪,“这风浪忒大,一路担惊受怕,兄弟们辛苦……”

    山本冷哼一声,打断他:“辛苦?比得上刘公公的‘辛苦’?”他目光投向远处海天一线的方向,声音压低了少许,却清晰地传入下方竖着耳朵的李易耳中,“西境那边……那位大将军的胃口,可是越来越大了。

    刘公公要替他筹措军资,打通关节,还要瞒过帝都的耳目……这漂洋过海的珊瑚、玛瑙、香料,哪一样不是用命换来的?更别说还要夹带那些……‘铁家伙’!”

    “铁家伙”三个字,让“海鹞子”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甲板上那些盖着油布的木箱,声音更低:“是,是……刘公公运筹帷幄,实乃……实乃……”

    “哼!”山本再次冷哼,眼神锐利如刀,“告诉刘公公,这次的‘小货’,按老规矩,抵他那些‘铁家伙’的运费!下次若再要我们冒险运那些杀头的玩意儿,价钱……翻倍!”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至于这些‘小货’,到了地方,自有大用处。筋骨软的,送去伺候贵人;筋骨硬的……嘿,正好给我们的新刀开开刃!”

    “海鹞子”唯唯诺诺,连声称是。

    李易如遭雷击!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冰冷!

    刘公公?西境大将军?铁家伙?通倭卖国!用孩童抵军火运费?!

    这些零碎的词语在他脑中疯狂撞击、拼凑,瞬间指向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惊天阴谋!

    那高高在上的太监刘兵,竟与西境叛军、倭寇勾结如此之深!

    新帝萧逸知道吗?

    刘老五知道吗?

    恐惧与愤怒如同两条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几天后,海船在一个布满嶙峋怪石、地形极其隐蔽的荒岛港湾抛锚。这里显然已是倭寇的老巢。

    孩子们被驱赶下船,关押进岛内一处依着天然岩洞改建的巨大牢笼里。潮湿、阴暗、不见天日。每日只有一点发馊的、勉强称之为食物的东西果腹。倭寇们看守严密,动辄打骂。

    绝望在牢笼中蔓延。孩子们的眼神越来越空洞。李易却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困兽,胸口那片染血的粗布时刻提醒着他孔不修的遗志和江南刑场的黑风。他强迫自己冷静,寻找着哪怕一丝渺茫的机会。

    他悄悄靠近大宝,用极低的声音安抚他,教他辨认方向,告诉他陆地在西边。

    机会,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来临。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荒岛,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海浪汹涌地拍击着礁石,发出如同巨兽怒吼的轰鸣。倭寇的哨卡明显松懈了许多,看守的呼喝声也湮没在风雨声中。

    李易和大宝被关押的牢笼角落,靠近一处石壁。连日暴雨,石壁缝隙渗水严重,将原本就松动的几块岩石泡得更加酥软。李易早已暗中留意。他趁着看守背身打盹的间隙,用尽全身力气,用一块捡来的尖锐石块,疯狂地撬挖、撞击着那几块松动的岩石!手指被磨破,鲜血混着泥水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终于被他撬开!外面,是咆哮的狂风暴雨和无边无际的黑暗!一丝冰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大宝!”李易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快!钻出去!一直往西跑!不要停!不要回头!”

    大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小脸上满是雨水和恐惧:“李易哥……你呢?”

    “别管我!快走!”李易用力推了他一把,“记住!往西!跑!” 他猛地想起什么,飞快地撕下一角布片,咬破手指,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天光,用鲜血在布片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最关键的字:“刘兵通倭,运铁资敌,童抵运费!”

    他一把将布片塞进大宝那只破草鞋的夹层里,用力按紧!

    “藏好!死也不能丢!找到穿官服的,把这个给他们看!快走!”

    就在此时,一个起夜的倭寇似乎听到了动静,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来!昏黄的光线晃动着逼近!

    “什么人?!”倭寇的厉喝穿透雨幕!

    李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猛地将大宝推出洞口,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跑——!往西跑——!” 吼声在风雨中炸开!

    那倭寇瞬间发现了洞口和大宝逃窜的小小身影!“小崽子跑了!”他惊怒交加,拔出腰间的倭刀,雪亮的刀锋在闪电映照下划出刺目的寒光,直劈向正奋力爬出洞口的大宝后背!

    千钧一发!李易如同扑火的飞蛾,从洞口内猛地扑出!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狠狠撞向那倭寇持刀的臂膀!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冰冷的刀锋狠狠劈进了李易的肩胛!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身体!

    “啊——!”李易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扑倒,却死死抱住了倭寇的一条腿!

    倭寇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刀也被带偏。他暴怒,抬脚狠狠踹向李易的头脸:“八嘎!找死!”

    李易眼前一黑,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糊住了眼睛,不知是血还是雨水。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意识开始模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着倭寇的腿,对着洞口外风雨中那个小小的、跌跌撞撞的身影,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呐喊:“跑……西边……报信……”

    倭寇的怒吼、其他倭寇被惊动的呼喝、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李易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只有那染血的粗布鞋底,在泥泞中奋力奔向黑暗西边的微弱画面,成了他最后的执念……

    七日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荒岛倭寇巢穴的宁静被骤然撕裂!尖锐的哨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夜空!紧接着,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火把的光芒瞬间点亮了黑暗的港湾和崎岖的山路!

    神捕刘老五,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一马当先!他手持一柄狭长的雁翎刀,刀光在火把映照下如同匹练,所过之处,倭寇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他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臬司衙门精锐捕快和水师官兵!憋屈了多日的怒火在此刻彻底爆发!

    战斗激烈而短暂。倭寇虽凶悍,但在朝廷精锐的突袭下,尤其失去了地利和先机,很快便溃不成军。巢穴被攻破,残余倭寇或被斩杀,或跳海逃窜。

    “搜!一个角落也别放过!找孩子!”刘老五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当官兵们砸开关押孩童的牢笼时,里面幸存的孩子们如同受惊的幼兽,发出惊恐的哭喊。

    刘老五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一张张脏污、惊恐的小脸。

    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缩!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扑了出来,正是大宝!

    他浑身污泥,小脸被树枝划破,草鞋只剩下一只,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疯狂的亮光!

    “官爷!官爷!”大宝扑到刘老五脚边,不顾一切地脱下脚上那只破破烂烂、沾满泥泞的草鞋,小手颤抖着,用力撕开鞋底的夹层!

    他掏出里面一片同样沾满污泥、却依稀可见暗红字迹的布片,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李易哥……李易哥给的!倭寇!刘公公!铁!孩子换的!”

    他语无伦次,但那布片上暗红的血字和刘公公的名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刘老五和周围所有官兵的心头!

    刘老五一把夺过那布片,浑浊的毒眼死死盯着上面歪歪扭扭的血字:“刘兵通倭,运铁资敌,童抵运费!”他的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刷了一层青灰。握着布片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扫向被押解过来的、面如死灰的倭寇头目山本和人贩头子“海鹞子”。无需多言,那眼神中的杀意和冰冷,已让两人如同坠入冰窟。

    巢穴深处,更多的证据被搜出:与刘兵府邸往来的密信暗记(虽无署名,但传递方式和印鉴暗纹指向明确);记录着“西境铁器若干箱,抵珊瑚玛瑙若干,运费以‘小货’三百抵充”的秘账;甚至还有几封来自西境、盖着西境大将军私印的催要“货物”的密函!

    铁证如山!通倭卖国!以孩童血肉为筹码的肮脏交易!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过千山万水,狠狠砸在帝都朝堂之上!

    举国震怒!倭寇掳掠孩童本就人神共愤,如今竟牵扯出如此惊天巨案!

    朝野上下,群情激愤!无数奏折如同雪片般飞向御前,声嘶力竭地要求彻查到底,严惩通倭奸佞,诛尽倭寇!

    新帝萧逸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手中捏着那份汇集了所有铁证的奏报副本,指尖冰凉。御书房内,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刘老五垂手肃立在下,面沉如水,如同石雕。

    “刘卿,”新帝萧逸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听不出喜怒,“此案……干系重大。倭寇,自当犁庭扫穴,以儆效尤。然……”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奏报上“刘兵”、“西境大将军”那几个刺眼的名字上,“朝局初定,西境……不稳。牵一发,恐动全身。”

    刘老五的头垂得更低,浑浊的眼珠盯着自己脚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那上面似乎映出倭寇巢穴的血火、孩童麻木惊恐的脸、还有李易最后扑向刀锋的决绝身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臣……明白。倭寇掳掠孩童,罪大恶极,当举国共诛之!此案……人赃并获,首恶山本、‘海鹞子’等已就地正法!至于……至于其他枝节,皆系倭寇攀诬构陷,不足采信。臣已……已按律处置妥当。”

    “嗯。”新帝萧逸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拿起那份奏报,缓步走到御书房角落那尊精致的紫铜火盆前。盆内,银霜炭烧得正旺,散发出温暖却令人窒息的热力。

    新帝萧逸的手指在奏报边缘摩挲了片刻。那上面沾着的,是大宝鞋底的污泥?李易肩头的热血?还是倭寇巢穴里的海腥与孩童的泪水?他面无表情,手腕一松。

    那份承载着滔天罪恶和无数冤魂血泪的奏报,连同那片写着血书的染血粗布,如同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橘红色的火舌猛地窜起,带着贪婪的呼啸,瞬间将它们吞噬!纸张蜷曲、焦黑,化为飞灰;

    布片上的血字在烈焰中挣扎了一下,迅速变得焦糊、模糊,最终化为缕缕带着异味的青烟,袅袅上升,消散在御书房雕梁画栋的穹顶之下。

    火光映照着新帝萧逸冷峻的侧脸,也映照着刘老五低垂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巍峨的宫阙、幽深的庭院、和宫门外那条通往遥远西境与波涛汹涌大海的漫漫长路。

    雪,洁白而冰冷,试图掩埋世间一切污秽与血腥。

    荒岛上,幸存的孩童已被官兵护送登船。大宝裹着一条厚厚的毯子,站在船头,小脸依旧苍白,却固执地回望着那座渐渐远去的、如同狰狞巨兽般的岛屿。他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另一只丢失的破草鞋。海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帝都的雪,江东的风,倭寇岛的血,最终都沉寂在御书房那盆跳跃的炭火里。

    李易躺在颠簸的船舱角落,肩上刀伤溃烂流脓,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剧痛。

    神捕刘老五的脸在油灯下晃动,浑浊的眼中映着炭盆余烬般的红光。

    “那密信……”李易喉咙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刘老五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攥紧船舷,指节青白。他目光掠过李易灼热的伤口,最终定格在船舱角落里——大宝蜷缩在毛毡下,一只小手露在外面,紧紧攥着那只失去夹层的破草鞋。

    “信?”刘老五的声音压得极低,被海浪声吞没,“什么信?倭寇巢穴里……只有灰烬。”

    他转过身,玄色披风在咸腥海风中展开,如同垂落的夜幕,将李易和所有未尽的诘问一同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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