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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火堂”狭窄的陋室里,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曳,将沈三篙佝偻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堆满杂物、油迹斑斑的墙壁上。
那只落满灰尘的旧樟木箱被少年阿莱吭哧吭哧地拖到了屋子中央,箱子不大,却异常沉重,拖动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林默瘫在硬板床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左臂伤口处,那墨黑腥臭的药糊如同活物般紧贴着皮肉,剧烈的灼烧感和刺骨的冰寒依旧在皮肉深处拉锯厮杀,但源自卷轴的那股温润暖流,正沿着脑海中那些玄奥的经络路线艰难流转,如同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强行开辟出涓涓细流,顽强地对抗着侵蚀,滋养着濒临崩溃的生机。
断裂的右臂处传来阵阵奇痒,骨茬在神秘力量牵引下缓慢弥合。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沈三篙身上。
老人浑浊眼眸中翻涌的滔天巨浪虽已平复,却沉淀下一种更深沉、更沉重的疲惫,如同被岁月和秘密压弯的船桅。
那句“比天还大的麻烦”和沉重的叹息,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林默心头。
“阿公,箱子。”阿莱抹了把额头的汗,黝黑的脸上带着敬畏,小心翼翼地看着沈三篙。
沈三篙没应声,枯槁的手指在樟木箱盖边缘缓缓摩挲,拂去经年的积尘。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最终,他屈指在箱盖某个不起眼的凹陷处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响。没有想象中的宝光四射,箱盖缓缓掀开,露出里面用深蓝色土布仔细包裹着的几件物事。
沈三篙掀开土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初生的婴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通体黝黑、油光发亮、长约三尺的硬木船桨。
桨身布满细密的划痕和撞击的凹坑,桨柄处被手掌摩挲得异常光滑,透着一股子经年累月、与风浪搏斗的厚重感。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有江风在低吼,有暗流在涌动。
接着,是一套叠放整齐、洗得发白、同样打满补丁的靛蓝色粗布衣裤。
衣襟上,一个用同色丝线绣成的、极其不起眼的标记,吸引了林默的目光——那正是一盏在简练线条勾勒的波浪中摇曳的小小船灯!与出租车司机中国结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最后,是一本薄薄的、封面用黄褐色油纸包裹、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手札。纸页泛黄卷曲,墨迹也已陈旧暗淡。
沈三篙的目光在那盏船灯标记上停留良久,指尖轻轻拂过,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追忆与痛楚。
他拿起那本薄薄的手札,没有翻开,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捻着书页边缘,发出沙沙的轻响。
“小子,”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如同江底淤积的泥沙,“你怀里揣着的是《天工开武图》的半部残卷,也是打开某个……不该被打开的‘门’的钥匙。江湖上叫它‘起源之钥’。这东西现世,意味着沉寂了百年的血雨腥风,又要浇透这黄浦江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林默,带着穿透灵魂的锐利:“你那养父,林正南,温州林家最后的血脉……他当年,远走海外,隐姓埋名,最后……死在了异国他乡的唐人街。”
林默如遭雷击!养父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却眼神深处藏着无尽疲惫和秘密的脸庞,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拾古斋里那些语焉不详的过往片段,陈伯偶尔流露出的叹息……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
自己以为的平静生活,从始至终都笼罩在这件禁忌之物的阴影之下!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愤怒,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陈老鬼……”沈三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是我师弟,也是林正南过命的兄弟。他留在纽约,守着拾古斋,守着那条可能引你回来的线……几十年了……”老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陡然转厉,“他豁出性命把你送出来,不是为了让你躺在老头子这里等死!更不是让你抱着这要命的玩意儿再被人像狗一样碾死在这龙蛇巷里!”
他猛地将手中的旧手札拍在床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想活命?想有资格去碰你怀里那烫手山芋?想以后有本事替你爹、替你陈伯、替那些因这破图卷枉死的冤魂讨点利息?”沈三篙浑浊的眼中爆发出近乎凶狠的光芒,死死盯着林默,“那就给老子爬起来!把这‘渔火桩’的架子给老子扎稳了!”
“渔火桩?”林默强忍剧痛,嘶声问道。
“哼!‘浦江渔火’的根脚,不是什么绝世神功,就是这江上讨生活的船把式,在风浪里求一口活命的玩意儿!”沈三篙冷哼一声,语气带着一种市井的粗粝和傲然,“老头子摇了一辈子船,斗过江匪,趟过暗流,躲过水雷!靠的就是脚下生根,腰胯如轴,任它风高浪急,我自……稳如定海一针!”
他不再废话,枯瘦的身体猛地从竹椅上站起。
那一瞬间,他佝偻的腰背似乎挺直了几分,一股沉凝如山、却又隐含滔滔江流奔腾之势的磅礴气韵,如同沉睡的巨龙睁开了眼,无声地充斥在这狭窄的陋室中!
空气仿佛都粘稠了几分,昏黄的灯光下,灰尘的飘落轨迹都似乎变得缓慢。
“看好了!”沈三篙低喝一声,左脚向前缓缓踏出半步,脚尖微微内扣,如同船桨插入江水泥沙。
右腿在后微屈,膝不过脚尖,脚跟虚提。
双膝并非笔直下蹲,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船身随波起伏的弹性微屈。
腰胯下沉、内敛,如同承载万吨巨轮的龙骨,稳稳地定在中心。
双臂自然垂落身侧,掌心微含,指尖朝下,如同随时准备操起船桨搏击风浪。
整个姿势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没有半分花哨。
但林默体内的卷轴暖流却猛地加速流转!
他那被强行开辟的微弱感知中,清晰地“看到”——沈三篙周身的气血运行瞬间变得沉凝厚重,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与这老城厢、与那不远处的黄浦江脉动连成了一体!
他整个人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扎根于江底千年的礁石,任凭暗流冲刷,岿然不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稳”意扑面而来!
“腰是轴!胯是舵!脚是锚!心意如帆!”沈三篙的声音如同洪钟,字字砸在林默心头,“管你什么狗屁内息真气,管你什么奇技淫巧!风浪打来,你脚下飘了,腰胯散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扎桩!就是要在惊涛骇浪里,钉死你自己!”
他维持着这个看似简单的桩架,不再言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陋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炭火舔舐砂锅底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汗水顺着沈三篙布满深刻皱纹的额头滑落,滴在陈旧的地板上,但他枯瘦的身躯却纹丝不动,如同焊在了那里。
那股沉凝如山岳、又隐含江河奔腾的气韵,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厚重磅礴!
林默看得心神剧震!这与他脑海中那些玄奥复杂的经络图截然不同,它如此简单,却又蕴含着一种直指武道核心的至理——绝对的稳定,是生存和发力的根基!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随时可能遭遇雷霆一击的亡命时刻!
“阿莱!”沈三篙突然低喝。
“在!”一直屏息凝神旁观的东南亚少年一个激灵。
“去!给这小子喂喂招!用你的‘蟒缠’!别留手!打不死就行!”沈三篙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
阿莱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看到沈三篙严厉的眼神,立刻被一股狠劲取代。
他低吼一声,身体猛地伏低,如同蓄势待发的眼镜王蛇!
黝黑的皮肤下肌肉瞬间绷紧,尤其那双眼睛,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充满了野性的攻击性!
他脚下一蹬,动作快得惊人,带起一股腥风,五指成爪,带着刁钻狠辣的擒拿锁扣之势,直取林默刚刚接驳、还异常脆弱的右臂关节!
招式阴狠毒辣,带着明显的东南亚古拳法痕迹,专攻关节要害!
剧痛和死亡威胁瞬间刺激了林默!他体内的卷轴暖流和求生本能同时爆发!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沈三篙刚刚演示的桩架细节,完全是凭着在机场和巷战中磨砺出的、刻入骨髓的闪避本能,身体猛地向后一缩,试图躲开这致命一爪!
“蠢货!脚!腰!胯!”沈三篙的怒骂如同鞭子般抽来!
就在阿莱的毒爪即将扣住林默右臂关节的瞬间——
林默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沈三篙那“稳如定海针”的桩架!左脚!内扣!腰胯!下沉!
几乎是身体在意识之前的本能反应!
他强忍着右臂的剧痛和左臂的麻痹,左脚猛地向前踏出,脚尖死死内扣,如同船桨插入江底淤泥!
腰胯在剧痛中强行向下沉坠、内收!整个身体的重心瞬间如同磐石般沉了下去!
阿莱那势在必得的一爪,原本精准地锁向林默的右臂关节,却因为林默这看似笨拙、却极其有效的一沉一稳,攻击轨迹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他的指尖只堪堪擦着林默右臂的皮肤掠过,带起几道血痕,却未能真正扣死关节!
“呃!”阿莱一击落空,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反应极快,身体如同无骨的蟒蛇般一扭,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掏林默的心窝!这一招更快更毒!
林默刚稳住身形,旧力已去,新力未生!心窝要害暴露无遗!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轴!转!”沈三篙的厉喝再次响起!
轴?腰是轴!
林默福至心灵!他不再试图后退躲闪,而是将沉坠的重心猛地灌注于腰胯!
如同巨轮的龙骨在水中猛地一摆!整个身体以腰胯为轴心,极其艰难却又异常协调地向左侧猛地一拧!
嗤啦!
阿莱的毒爪再次擦着林默胸前的衣襟掠过,将冲锋衣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爪风刺得皮肤生疼!但又一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
两次攻击落空,阿莱眼中凶光更盛!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双腿如同巨蟒的尾部,带着凌厉的劲风,一记凶狠的扫堂腿狠狠扫向林默刚刚站稳的下盘!
这一次,林默甚至不等沈三篙提醒!那“定海针”的意念在生死搏杀中瞬间融入骨髓!
他左脚内扣的“锚”死死钉在原地!
腰胯下沉如“舵”,硬生生吃住扫腿带来的冲击!
同时,沉坠的重心赋予了他不可思议的稳定性,在狂猛的腿风扫过时,他的身体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如同狂风中的劲草,根部却牢牢抓住大地!
砰!
阿莱的扫腿结结实实扫在林默的小腿上!剧痛传来,林默闷哼一声,身体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像预想中被直接扫飞!
他凭借那瞬间的“稳”,硬生生扛住了这足以扫断木桩的一腿!
同时,体内那股卷轴暖流在极限压力下疯狂流转,竟自发地涌向被击中的部位,形成一层极其微弱的防御!
“好!”沈三篙浑浊的老眼中猛地爆出一丝精光!
虽然林默的动作依旧笨拙僵硬,漏洞百出,但在生死一线间,他竟然真的抓住了“稳”和“轴”的那一丝神髓!这份在绝境中迸发的悟性和狠劲,让他看到了希望!
“记住这种感觉!”沈三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脚是锚,钉死!腰是轴,稳住!管他什么牛鬼蛇神,先把自己钉在风浪里!活下来,才有以后!”
就在这时——
呜——!
一声低沉、悠长、如同巨兽呜咽的汽笛声,穿透了老城厢狭窄的里弄,隐隐从黄浦江的方向传来。
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不祥的穿透力。
沈三篙佝偻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老眼瞬间眯成了一条缝,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老狼,锐利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汽笛声……不是普通的货轮!
陋室里短暂的、由残酷教学带来的紧绷气氛,瞬间被一股更沉重、更粘稠的冰冷杀意所取代。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直强撑着扎桩、浑身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的林默,也猛地抬头,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怀中的卷轴,在汽笛声传来的瞬间,再次变得滚烫!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贪婪与毁灭的恶意感知,如同冰冷的潮水,正从江水的方向,无声无息地弥漫过来,笼罩了整个龙蛇巷!
阿莱也停下了攻击,黝黑的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眼神惊惧地望向门外。
“呵……来得可真快啊。”沈三篙缓缓直起身,佝偻的背脊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浑浊的眼底却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
他不再看林默,弯腰,用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了樟木箱中那根黝黑发亮、布满岁月伤痕的旧船桨。
桨柄入手,他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那股沉凝如山岳的“稳”意依旧在,却多了一种历经无数风浪、百死不悔的锋锐与……决绝!
如同一柄沉寂多年、终于要再次劈开惊涛骇浪的断水之刃!
他拄着船桨,如同拄着一根权杖,缓缓踱到那扇糊着旧报纸、布满油污的窗户前。
窗纸早已破损,留下几个不规则的孔洞。他透过孔洞,望向外面被夜色和浓雾笼罩、如同鬼蜮般的狭窄巷道。
“阿莱。”沈三篙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后门,解开‘浪里钻’的缆绳。把船推到水里,藏到三号码头废船堆后面。动作要轻,像水耗子一样。”
“阿公!”阿莱急道,显然听出了话中的含义。
“快去!”沈三篙头也不回,语气斩钉截铁。
阿莱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林默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一跺脚,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窜向后门。
陋室里只剩下林默粗重的喘息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沈三篙依旧站在窗前,背影佝偻,却如同一块即将投入狂澜的礁石。
他手中的旧船桨斜指地面,桨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幽光。
“小子,”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传来,“‘渔火桩’的架子,扎稳了吗?”
林默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忍着断骨和剧毒的撕扯,将左脚向前踏出,脚尖内扣,腰胯下沉……那个笨拙却凝聚着生存意志的桩架,再次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艰难成型。汗水混杂着血水,顺着下巴滴落。
“还……还没死。”林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没死……那就好。”沈三篙轻轻吐出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透过窗纸的破洞,死死盯着巷口那片被浓雾吞噬的黑暗。
浓雾深处,几个扭曲、非人的轮廓,正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
“那就看看……”他缓缓抬起手中的旧船桨,桨尖指向窗外,一股无形的、凝练到极致的锋锐气机瞬间锁定了浓雾中某个方向!空气仿佛被割裂,发出细微的嘶鸣!
“是这百年的黄浦风浪硬……”沈三篙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穿云裂石的船工号子,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惨烈决绝!
“还是老头子这根‘定海针’……更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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