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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拾遗斋”古旧的花格玻璃窗,将窗外霓虹迷离的街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流淌的光斑。屋内,只有一盏高倍LED修复台灯亮着,在堆满精密工具、化学试剂瓶和待修器物的宽大工作台上,投下一圈惨白而集中的光域。空气里弥漫着铜绿、陈年木料、稀释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古老死亡的特殊气息——铁锈混合着泥土的腥甜。
林烬就坐在这光域的中心。
她微微佝偻着背,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眼下是两抹浓重的青黑,那是长期睡眠不足和精神高度透支的勋章。一件深灰色的棉质工装外套随意地裹在身上,袖口卷起,露出过分纤细的手腕。此刻,她的右手稳如磐石,指间捏着一根细若毫发的钨钢刻针,左手则稳稳扶着一块品相极差的战国龙形玉佩。
玉佩通体呈灰褐色,玉质浑浊,遍布土沁和蛛网般的绺裂。最刺眼的,是龙首下方一道深暗、几乎沁入玉髓的暗红色污痕——那是千年未褪的血迹。林烬屏住呼吸,刻针的尖端在放大镜下精准地划过一道细微的缺口,剔除杂质,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隔绝了窗外的整个雨夜,世界里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破损与修复。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道沁入最深的血痕。
嗡——!
世界骤然扭曲、坍缩。
不再是安静的、只有雨声的工作间。刺耳的尖叫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她的耳膜,尖锐得能刺穿灵魂!一个女子扭曲痛苦的面容瞬间填满她的视野,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无边的恐惧和刻骨的怨恨。紧接着,是冰冷、坚硬、带着铁腥味的触感——一柄粗糙的青铜短刃,正狠狠刺入她的腹部!剧痛!真实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林烬的全身,几乎让她痉挛。浓烈的血腥味、泥土的腥气、还有那临死前喷薄而出的、粘稠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呃啊——!”
林烬猛地抽回手,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刻针脱手飞出,叮当一声砸在金属托盘上,又滚落在地。她整个人向后弹开,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和后背的衣衫,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指尖残留的触感,是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刚刚握住的不是一块玉,而是万载寒冰。
她大口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的幻觉。颤抖着手拉开工作台下的一个抽屉,里面没有零食,没有工具,只有一排排贴着标签的药瓶。她熟练地拧开一个白色小瓶,倒出两片药,甚至没用水,直接干咽下去。药片滑过喉咙的苦涩,稍稍压下了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幻痛,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却像跗骨之蛆,更深地缠绕上来。
工作台上,那块刚刚修复好的龙形佩,在灯光下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内敛的光泽,仿佛从未沾染过血腥。只有林烬知道,它平静的表象下,封印着怎样一段狰狞的死亡。她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工作台一角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伴随着欢快到有些聒噪的铃声。
视频通话请求:苏玥。
林烬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紊乱的气息和指尖的冰冷,才拿起手机,点了接通。
屏幕瞬间被一张活力四射的俏脸占满。苏玥似乎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裹在毛巾里,脸上贴着面膜,只露出闪闪发亮的眼睛和一张红唇。
“烬烬!我的宝!你还在店里当神仙呢?”苏玥的声音元气满满,穿透雨幕,“外面这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烦死了!我明天探灵直播的装备都淋湿了!气死我了!”
林烬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个回应:“嗯,还有点活。”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就知道!古董比闺蜜重要是吧?”苏玥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兴致勃勃,“哎,对了,你猜我明天要去哪儿?就西郊那个‘红房子’!网上传得可邪乎了,说半夜总有女人哭,还有血手印……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一起来?给你个VIP视角,近距离感受灵异氛围?说不定还能给你那‘古董感应雷达’充充电?”她指的是林烬偶尔能感知到器物特殊气息的“直觉”。
林烬下意识地将那只触碰过血玉的手藏到桌下,指尖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她摇摇头,语气平淡无波:“不了,活多。你小心点,别真撞上什么。”
“安啦安啦!姐可是新时代唯物主义民俗博主,主打一个科学探秘,破除迷信!”苏玥挥了挥拳头,面膜纸跟着晃动,“那你忙完早点回去啊,别熬太晚,瞧你那小脸白的,跟见了鬼似的……哎?等等,你那边门铃是不是响了?”
几乎在苏玥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闷的门铃声,穿透了雨声和手机里的喧闹,清晰地传了进来。
“嗯,有客人。挂了。”林烬没再多说,直接切断了视频。苏玥活力四射的脸庞消失在屏幕里,工作间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冷清,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突兀的门铃声。
林烬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向前店。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深色雨衣、戴着鸭舌帽的快递员,帽檐压得很低,雨水顺着雨衣不断滴落。他手里捧着一个约莫一尺见方、包裹得异常严实的黑色匣子,外面还缠绕着几层防水塑料膜。
“林烬女士?”快递员的声音低沉。
“是我。”
“特殊件,需要您本人签收,并签署保密协议。”快递员递过来一个电子签名板和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林烬微微一怔。保密协议?她签过不少古物运输的保险单,但这种直接要求保密的情况极少。她快速扫了一眼协议内容,条款很模糊,主要强调收件人对物品来源及信息的保密义务,违反将承担巨额赔偿。没有寄件人信息。
一丝异样感掠过心头。她沉默地签下名字,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黑匣子。快递员一言不发,转身消失在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回到工作间,锁好门。林烬拿起一把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层层包装。防水膜、防震泡沫、最后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硬质塑料盒。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极其阴冷、混着浓重土腥和铁锈味的煞气扑面而来!
工作台上那盏高倍数的LED灯,光线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微弱电流声,仿佛被这股气息干扰。
林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盒内,深红色的绒布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两截断剑。剑体布满厚重的铜绿和深褐色的土锈,几乎掩盖了原本的金属光泽。断裂处犬牙交错,显示着曾遭受过的巨大暴力。剑格(护手)处隐约可见古朴的蟠虺纹,剑身狭长,线条冷硬,即便断裂残损,依旧透着一股逼人的杀伐之气。最刺眼的,是剑身上几道深深的、暗沉发黑的污迹——那是干涸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血迹,比刚才那块玉佩上的浓郁百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
西周青铜短剑。而且是……饮过血的凶兵!
剑旁附着一张打印的纸条,只有冰冷的几个字:“修复。价格面议。急。”
报酬的数字,是足以让任何修复师心跳加速的天文数字。
林烬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刚才触碰血玉残留的冰冷感还未散去,此刻面对这把凶剑,她体内的某种直觉在疯狂报警,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刺着她的神经,警告她远离。那剑身上散发出的凶戾、怨憎与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让她感到窒息。
然而,作为一个顶尖修复师,面对这样一件工艺精湛、历史厚重却又破损严重的古兵,一种近乎本能的、挑战技艺巅峰的渴望,又在心底悄然滋生。尤其是那断裂的茬口,像一道难解的谜题,无声地诱惑着她。
她站在原地,看着盒中凶兵,眼神在挣扎与探究之间反复。最终,修复师的职责和对“谜题”的执着,短暂地压过了那股强烈的不安。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特制的恒温恒湿柜里取出一副薄如蝉翼、却嵌着细密银丝的黑色手套——这是她师父留下的,据说能隔绝部分异常气息。
戴上手套,冰冷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拈起那半截带着剑柄的断剑。
就在指尖隔着特殊手套触碰到冰冷铜绿的刹那——
轰!!!
不再是单一的死亡片段。是无数重叠的、歇斯底里的惨叫!是刀锋疯狂劈砍骨肉的闷响!是烈火焚烧木梁的爆裂!是绝望的哭嚎、愤怒的诅咒、临死的哀鸣!无数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滔天的怨气与毁灭的欲望,狠狠冲进林烬的脑海!她仿佛置身于一片燃烧的炼狱,被无数双血手撕扯,被无数怨毒的目光洞穿!
“唔!”林烬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那股阴寒的气息顺着指尖疯狂钻入体内,远比触碰血玉时猛烈十倍、百倍!体内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东西被这浓烈的死亡气息勾动,发出沉闷而不祥的嗡鸣。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松开手。冷汗如浆,顷刻间再次浸透衣衫。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剑格处一个极其微小的、被铜锈半掩的印记——那并非铸造时的纹饰,更像是一个后来刻上去的、扭曲如蝌蚪般的诡异符文!符文虽小,却散发着与整把剑的凶煞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勾连的邪异气息。
一个关键的、不属于这把剑本身的印记!林烬强忍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和侵袭骨髓的寒意,将这个发现牢牢刻印在脑海深处。
接下来的几天,林烬几乎把自己钉在了工作台前。修复这把青铜剑的过程,变成了一场与痛苦、寒冷和幻象的拉锯战。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清理锈迹,每一次尝试拼接,都伴随着死亡记忆碎片的冲击和体内那股莫名阴寒的加剧。她眼下的青黑愈发深重,脸色也越发苍白透明,像是被抽走了生气。靠着加倍剂量的药物和近乎自虐的意志力,她才勉强支撑下来。
最终,断裂的剑身在精密的夹具和特制粘合剂下重新合为一体。缺失的部分用同质青铜精心填补、做旧。覆盖的铜锈被小心地清理、加固,只留下必要的岁月痕迹。剑身上的血污被最大限度地淡化处理,但那股深植于剑体本身的凶戾之气,却只能被暂时压制、内敛,无法根除。当最后一道细微的打磨完成,寒光在剑刃上如水般流过时,这把沉寂了数千年的凶兵,仿佛在沉睡中睁开了冰冷的眼睛。
交付的日子到了。那个神情倨傲、穿着考究的中年收藏家赵老板亲自来取剑。他戴着白手套,眼神炽热地欣赏着修复一新的古剑,不住地赞叹林烬的鬼斧神工,痛快地支付了尾款,带着剑满意离去。
赵老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雨帘中(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林烬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甚至没力气收拾一片狼藉的工作台,踉跄着走到角落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衣服都没脱,几乎是栽倒下去,瞬间陷入了深沉而黑暗的昏睡。
睡眠并不安稳。破碎的杀戮场景、扭曲的符文、冰冷的剑锋、还有体内那股越来越难以忽视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寒意……各种光怪陆离的影像交织纠缠,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噩梦。在意识最混沌的深处,她似乎听到一个低沉、模糊、充满贪婪与饥渴的声音在回荡:
“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深夜,也许是凌晨。
嗡…嗡…嗡…嗡……
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显示着连续不断的新闻推送通知。
林烬被这持续的震动硬生生从噩梦的泥沼中拽了出来。她头痛欲裂,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摸索着抓起手机,烦躁地想按掉。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最顶端的新闻标题——
《突发!本市著名收藏家赵XX一家三口深夜离奇身亡!疑遭凶器刺杀,现场诡异!》
配图是一张高角度拍摄的、被警方封锁线围住的豪华别墅。别墅灯火通明,警灯闪烁。而在一个取证人员手中的透明证物袋里,赫然映着一把寒光凛冽的青铜短剑!那剑格处的蟠虺纹,那修长的剑身……正是她耗尽心力修复、几个小时前刚刚交付出去的那一把!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雨夜,瞬间照亮了林烬毫无血色的脸。她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
冰冷!一股比触碰凶剑时更加刺骨、更加深沉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脊椎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借着手机屏幕惨白的光线,林烬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那只拿着手机的手——在冰冷的手机光映照下,她右手食指的指尖,皮肤之下,极其短暂地、诡异地掠过一丝冰冷的、非人的、纯粹的金色光泽!如同某种冷血巨兽的竖瞳,一闪而逝!
她猛地将手缩到眼前,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
窗外,只有滂沱的雨声,单调而冰冷地敲打着整个世界,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在预示着什么。那点诡异的金光消失了,快得像是幻觉。但指尖残留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心脏处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却无比真实。
工作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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