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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坳。这三个字刻在坳口一块歪斜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的石碑上。
风从石碑后那片低洼的山坳里打着旋卷出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腐烂草根沤在泥水里的酸腐、陈年汗垢堆积发酵的馊臭、某种劣质油脂燃烧后的焦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粪便腥气。
它们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刚踏足此地的杨恬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污泥。
阳光吝啬地漏下几缕,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衬得坳内更加阴冷潮湿。
几排低矮的石屋胡乱挤在山坳的背阴处,墙壁是粗糙的山石垒砌,缝隙里塞着黑黄的泥巴,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颜色发乌的茅草,沉甸甸地压着,仿佛随时会被湿气压垮。脚下,泥泞不堪,混杂着枯叶、碎石和不知名的污秽,踩上去又湿又滑。
先前在迎仙坪上感受到的那股令人肺腑清透的仙灵气息,在这里荡然无存。
只有沉滞、污浊、令人窒息。
那壮实的杂役弟子一路拖拽着杨恬,像拖着一捆没什么分量的柴火。
杨恬的破草鞋在泥泞里滑脱了几次,脚底板被尖锐的石子硌得生疼,裸露的小腿也被路旁横生的荆棘划开几道血口子。他踉跄着,几次差点摔倒,又被一股粗暴的力道猛地拽起,继续前行。
周围那些在石坪上劈柴、搬运东西的灰衣杂役,偶尔投来麻木的一瞥,那眼神空洞,如同看着一块滚进坳里的石头。
“王老头!新来的!根骨劣等!陈管事交代,分你百草园!”壮实杂役把杨恬狠狠往前一搡,粗嘎的嗓门在阴冷的空气里炸开,随即转身就走,连多看一眼都欠奉。
杨恬被推得向前扑跌了两步,才勉强在泥泞里站稳。
他低着头,不敢看四周。劣等根骨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他能感觉到那些麻木的目光里,瞬间掺入了新的东西——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视和了然,仿佛在说“哦,原来是个废物”。
一阵缓慢、拖沓的脚步声从旁边那间稍大、同样破败的石屋里传出。一个干瘦的身影踱了出来。灰布袍子洗得发白,沾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泥点污渍,裹在枯柴似的身架上。
那张脸,皱得像揉烂后又晒干的橘子皮,沟壑纵横。稀疏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胡乱别着。
最让人心头发毛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发黄,眼白上爬满蛛网般的血丝,此刻半眯着,从狭窄的眼缝里透出审视的光,冰冷、漠然,像在估量一件物品的剩余价值。
他绕着杨恬踱了小半步,目光砂纸般刮过他破衣烂衫下的瘦弱身板,最终落在那双沾满泥污、脚趾都快要露出来的破草鞋上。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像破风箱在漏气。
“根骨劣等?哼,倒也不算意外。名字?”王执事的声音干涩沙哑,刮得人耳膜难受。
“杨…杨恬。”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一路的拖拽和此刻赤裸裸的打量,像无数细针扎在身上。
“杨恬?哼,记住了。”王执事嘴角向下撇着,刻薄得像把刀子,“百草园规矩,给我听好,一个字都不许漏!”
他背着手,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杨恬脸上,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下来:
“卯时三刻(早上5:45)起床,竹哨为号!迟到一息,鞭子伺候!”
“辰时(7点)之前,必须给我滚到百草园!”
“除草!浇水!松土!施肥!捉虫!移栽!采收!晾晒!…园子里三百六十七种灵草仙药,你都得给我刻进骨头里!伺候好了!死一株,扣你三月例钱!弄错一株,鞭子伺候!耽误了炼丹阁的药材供给,把你扒皮抽筋都不够赔!”
“酉时日落(下午6点)收工!但活没干完?哼,就给我干到死!”
“听明白没?!”最后一句几乎是喷出来的,带着浓重口臭的唾沫星子溅了杨恬一脸。
“明…明白了。”杨恬的心像坠进了无底的冰窟窿。
例钱?他连那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但“扣”和“鞭子”这两个词,像冰冷的铁链,已经锁紧了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被推搡着,走向石屋群落最阴暗、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间格外低矮破败的小屋,木门歪斜变形,门轴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刺鼻的霉味混合着汗臭、脚臭扑面而来,呛得杨恬一阵干咳。
屋内狭窄昏暗,只有一张用几块粗糙木板拼成的硬板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颜色发黑的稻草,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旁边扔着一床同样单薄、硬得像冻住的破棉被。墙角堆着些看不清模样的破烂杂物,蛛网在上面结了厚厚一层。
屋里还有另外两个杂役少年。一个正坐在靠里的硬板床上,人如其名,李壮。十三四岁年纪,却已长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一张横肉脸,小眼睛里闪着凶光,正无聊地掰着自己粗壮的手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
另一个,孙猴,又瘦又小,像只没吃饱的猴子,尖嘴猴腮,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股天生的油滑和算计,蹲在门口,看到杨恬被推进来,立刻像猴子一样蹿了起来,脸上堆起不怀好意的笑。
“哟嗬!新来的?根骨劣等的‘天才’?”李壮抱着胳膊,晃着膀子堵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睨着杨恬,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满是戏谑。
孙猴动作更快,像道灰影掠过,一把抢过杨恬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小破包袱。那是他仅有的东西,几件爹娘留下的、补丁摞补丁的破旧衣物。
孙猴动作粗鲁地翻弄着,脸上满是夸张的嫌弃:“啧啧啧,穷鬼!连块灵石渣都没有!一股子穷酸晦气!”他像是被脏东西沾了手,狠狠地把包袱掼在地上,还不解气地抬起他那双沾满泥巴的破鞋,用力在上面碾了几脚。
泥印清晰地烙在灰扑扑的粗布上。
杨恬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下冲上头顶,直冲得眼前发黑。拳头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被踩踏的包袱,那是爹娘留给他最后的一点念想!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微微颤抖。
“怎么?哑巴了?根骨废,人也是个软蛋?”李壮见杨恬只是死盯着包袱,没有他预想中的哭喊或求饶,觉得被轻视了,顿时火起,猛地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力道极大!
杨恬猝不及防,瘦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砰”地一声闷响,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石墙上。剧痛瞬间炸开,从脊背蔓延到四肢百骸,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
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差点直接背过气去。他靠着墙滑坐在地,蜷缩着,大口喘着气,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
“以后,”孙猴叉着腰,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手指点着墙角一堆散发着浓烈汗臭味的脏衣服,“屋子里的水,你去打!地,你去扫!我们的衣服,你也得洗!听见没?!”他趾高气扬,仿佛在颁布圣旨。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杨恬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它勒碎。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石墙,身体因为剧痛和难以宣泄的愤怒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烧毁一切的怒火,才在现实的冰冷和生存的本能面前,被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压回深渊。活下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下去……这个念头盖过了一切。
他喉咙里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挤出两个干涩、几乎听不见的字,带着彻底的屈服和颤抖:“听见。”
声音低得像蚊蚋。他挣扎着,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站起来。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沾满泥污脚印的包袱,小心地、一下一下地拍掉上面的尘土,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抱着它,像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默默地走到那张冰冷的、属于自己的硬板床前,将它放在床头,紧贴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
劣等根骨。这四个字,如同最沉重、最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铐死在这杂役院最底层、最肮脏的角落,也钉死了他挣扎求存的命运。前路,灰暗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
“呜——呜——呜——”
三声短促、尖锐、如同厉鬼哭嚎般的竹哨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落霞坳死寂的凌晨。那声音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杨恬昏沉的梦境里。
他猛地惊醒,心脏在瘦弱的胸膛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屋里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窗纸破洞处透进一丝惨淡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天光的灰白色。身下的硬板床冰冷刺骨,稻草的霉味和同屋两人身上浓重的汗臭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呜——呜——呜——”
竹哨声再次响起,更加急促,带着一种催命的焦躁。
“操!催命鬼!”对面床上响起李壮含混的咒骂,伴随着一阵沉重的翻身和木板不堪重负的**。孙猴那边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杨恬不敢有丝毫耽搁,他摸索着掀开那床硬得像铁板的薄被,双脚刚沾到冰冷潮湿的地面,一股寒气就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他摸索着穿上那双破草鞋,鞋底沾着昨天踩回来的泥块,又冷又硬。
屋外,急促的脚步声和杂役们压抑的咳嗽、抱怨声已经响成一片。杨恬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扑面而来的冷冽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天边只有一抹鱼肚白,坳里依旧昏暗。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模糊的人影跑向石坪集合点。
王执事那张橘子皮似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更加阴森。
他背着手,浑浊的眼睛扫视着集合的队伍,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迟到的身影。两个手持短鞭、同样面色不善的杂役站在他身后。
“磨蹭什么?一群懒骨头!”王执事沙哑的声音响起,“百草园的!跟我走!”
杨恬夹在十几个同样穿着灰扑扑短褂的杂役少年里,跟着王执事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落霞坳。山路崎岖湿滑,露水打湿了裤腿,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脚步踩在泥泞里的噗嗤声。
死寂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光才稍微亮了些。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山谷展现在眼前。层层叠叠的梯田顺着山坡蔓延开去,如同给山体披上了一件巨大的百衲衣。
每一块田埂都修整得颇为齐整,里面栽种着形态各异、颜色缤纷的植物。有的叶片肥厚如碧玉,有的茎秆细长似翠竹,有的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有的则结着奇形怪状的果实。浓郁的药香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远比落霞坳的气息清新,却也带着一种草木特有的、不容侵犯的森严感。
这就是百草园。
“各自去昨天的地方!手脚麻利点!”王执事不耐烦地挥手,像在驱赶一群苍蝇。他走到田埂边一处稍高的土台上,那里支着一张破旧的藤椅和一个矮几,上面放着一个粗糙的陶壶和几个陶杯。他慢悠悠地坐下,浑浊的眼睛如同鹰隼,开始扫视下方忙碌的杂役们。
杨恬被分派到一个瘦高的老杂役手下。老杂役姓刘,沉默寡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田埂旁放着的一堆工具:一把磨得锃亮但刃口也崩了不少豁口的短锄,一个用粗糙木板箍成的水桶,一根长长带着葫芦瓢的竹竿。
“那片‘蛇涎草’,”老刘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指了指不远处一片长着暗绿色、叶片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草丛,“你今天的活儿。看见没,草根周围长出来的那些细藤,开小白花的,叫‘缠丝藤’。得连根刨干净,一根都不能留。这玩意缠上蛇涎草的根,草就蔫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瞥了杨恬一眼,“小心点,蛇涎草叶边锋利得很,划破手,伤口不容易好。还有,”他声音压低了些,“那草附近,有时候会盘着一种叫‘铁线头’的小蛇,牙有毒,被咬了麻半天,耽误干活,鞭子少不了。”
交代完,老刘便不再理会杨恬,自顾自走到另一块药田边,拿起锄头开始清理另一种杂草。
杨恬走到那片蛇涎草田边。暗绿色的草叶在清晨微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锯齿边缘果然透着锋利。细小的缠丝藤像阴险的蛛网,密密麻麻地从蛇涎草的根部缠绕攀爬上来,开着不起眼的惨白小花。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把沉重的短锄。锄头柄是粗糙的硬木,磨得他掌心生疼。他学着老刘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锄头尖去刨开蛇涎草根部的泥土,试图将缠丝藤的根须挖出来。
这活计比想象中难得多。
泥土板结,锄头又重又钝,他本就瘦弱,没刨几下,手臂就酸胀发麻。更要命的是,必须全神贯注,既要避开蛇涎草锋利的叶片,又要小心不能伤到它脆弱的根须,还要精准地找到缠丝藤那细如发丝的根系。
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沿着脏污的脸颊滑落,滴进泥土里。
“废物!刨个草都刨不利索!没吃饭吗?”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孙猴!他被分在邻近的一块田里,负责给一种叫“赤焰椒”的灵植浇水。
此刻他提着水桶,斜着眼看着杨恬笨拙的动作,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瞧你那熊样,锄头都拿不稳,还修仙?修个屁!趁早滚回你凡间要饭去得了!”
杨恬咬着下唇,没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手上用力,锄头狠狠刨进土里。
泥土溅起,沾了他一身。后背被撞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反抗的后果。他只能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发泄在脚下的泥土里。
时间在枯燥、重复和手臂的酸痛中缓慢爬行。日头渐渐升高,山谷里变得闷热起来。药香混合着汗水的酸臭,令人昏昏欲睡。
杨恬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挥动锄头都无比艰难。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好不容易清理完一小片,稍微直起腰喘口气时,异变陡生!
脚踝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啊!”杨恬痛呼一声,本能地缩脚后退,低头看去。
一条通体漆黑、只有手指粗细、不足一尺长的小蛇,正盘在他刚刚清理过的泥土上。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细小的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光,一条猩红的信子快速吞吐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正是老刘警告过的“铁线头”!
剧痛瞬间从脚踝蔓延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痹感,迅速扩散到小腿。
完了!杨恬脑子里一片空白。被毒蛇咬了!耽误干活,鞭子!王执事那张橘子皮似的脸和冰冷的鞭影瞬间浮现在眼前,恐惧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就要张口呼救,但目光扫过不远处藤椅上王执事那半眯着的、带着审视和不耐的眼睛,还有旁边孙猴那看好戏似的、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表情,求救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不能叫!叫了只会招来更严厉的责罚和嘲笑!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强忍着脚踝处钻心的刺痛和迅速扩散的麻痹感,他猛地弯下腰,装作只是被石头硌了一下,迅速抓起旁边一块拳头大的硬土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条昂首吐信的铁线头!
“啪!”
土块精准地砸在蛇头上,力道之大,瞬间将那条小蛇砸得扁了下去,尾巴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杨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他飞快地用锄头拨了点土盖住死蛇,然后强撑着,拖着那条迅速变得沉重麻木的伤腿,继续一瘸一拐地挥动锄头。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剧痛和麻痹感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灰布短褂。
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强撑着。
不远处的藤椅上,王执事浑浊的眼睛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又似乎没有。他端起粗糙的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孙猴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装模作样”,便不再理会,继续浇他的水。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杨恬感觉那条伤腿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沉重得像块石头。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混合着脚踝伤口传来的剧痛,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机械地挥着锄头,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变形。
终于,当日头升到头顶,毒辣辣地炙烤着山谷时,王执事那沙哑的声音才懒洋洋地响起:“收工!吃饭!”
如同听到大赦令,杨恬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栽倒在田埂上。
他强撑着,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踉踉跄跄地跟着人群走向田边一处简陋的草棚。
午餐是硬的能硌掉牙的杂粮窝头,和一碗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几乎看不到油星的清汤。杨恬找了个角落的阴影坐下,背靠着支撑草棚的柱子。他顾不得窝头的坚硬和难以下咽,只想尽快补充一点体力。他狼吞虎咽地啃着,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
他偷偷掀起裤腿,看向脚踝。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留下两个细小的、微微发黑的牙印。
周围的皮肤肿胀发硬,颜色青紫,麻木感依旧强烈,但奇怪的是,那种令人心悸的麻痹感似乎没有继续向上蔓延,也没有出现老刘所说的“麻半天”那种彻底失去知觉的情况。
痛,依然很痛,但似乎……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杨恬心头闪过一丝疑惑。是那铁线头的毒性不强?还是自己运气好?
他不敢深想,也无力深想。匆匆啃完窝头,灌下那碗寡淡的汤,他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只想抓住这短暂的一点时间,恢复一丝力气。
下午的劳作如同地狱的延续。麻木的伤腿成了巨大的负担,每一次移动都无比艰难。头顶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汗水流进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痒和火辣辣的痛。
他负责的区域只清理了不到三分之一。王执事冰冷的目光不时扫过,像鞭子抽在他身上。
“废物!一上午就弄了这么点?”孙猴不知何时又溜达过来,看着杨恬身后那可怜巴巴的一小片清理过的土地,嗤笑道,“下午再干不完,等着吃鞭子吧!嘿嘿,王老头那鞭子,抽在身上可是能见骨头的!”
杨恬低着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他不再理会孙猴的聒噪,只是咬着牙,更加拼命地挥动锄头。手臂早已酸痛到麻木,后背的淤伤和脚踝的刺痛在高温下仿佛要燃烧起来。
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本能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刨土,挖根,甩掉藤蔓……
锄头越来越沉,每一次举起都像是在对抗一座大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锄头刨进土里的沉闷声响。意识在高温、剧痛和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模糊、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随时可能倒下时,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突兀地从他脚踝那青紫肿胀的伤口深处,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
那暖流微弱得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它流淌过的地方,那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麻木感,似乎……被极其轻微地抚平了一丝?
如同滚烫的铁块上滴落了一滴微不足道的凉水,瞬间就被蒸腾的热气吞没,但那一刹那的清凉感却真实存在过。
杨恬猛地一个激灵,昏沉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感惊得清醒了一丝。
他下意识地停下动作,低头看向脚踝。伤口依旧青紫肿胀,外表看不出任何变化。刚才那感觉……是错觉吗?是濒临昏厥前的幻觉?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一定是太累太痛了,一定是!
就在这时,王执事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酉时到!收工!”
杨恬抬头,才发现日头已经西斜,在山谷对面巨大的山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看了看自己身后那片田地,只清理了不到一半。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果然,王执事那阴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落在他身后那一片狼藉上。刻薄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了。
“杨恬!”冰冷的声音像鞭子抽在空气里,“你磨了一天洋工?就这点地方?晚饭别吃了!留下!干不完,今晚就睡地里!”
冰冷的话语砸下来,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周围收工的杂役们投来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然后纷纷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孙猴临走前,还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无声地用口型说着“活该”。
杨恬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饥饿、剧痛、疲惫、绝望……
种种感觉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脚踝伤口处,那丝微弱的暖流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剩下更加清晰的痛楚和麻木。
他默默捡起地上的锄头。锄柄冰凉,硌着他磨破的手掌。山谷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远处藤椅上王执事那模糊的身影。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细,孤独地投射在杂乱的田埂上,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符号。
夜色,无声地笼罩下来。山谷里的风开始变冷,吹在汗湿的身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杨恬机械地挥动着锄头,手臂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汗水干了又湿,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泥痕。脚踝的伤口在寒冷的夜风刺激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王执事那张橘子皮似的脸终于从藤椅的阴影里露出来,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杨恬身后那片终于清理得差不多的土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滚吧!明天要是再这么磨蹭,鞭子伺候!”
杨恬如蒙大赦,丢下锄头,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踉踉跄跄地朝落霞坳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深一脚浅一脚。山路崎岖,黑暗浓重,只有远处坳口几盏昏黄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指引着方向。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石屋时,李壮和孙猴早已躺在各自的硬板床上,发出粗重的鼾声。墙角那堆散发着恶臭的脏衣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堆蛰伏的怪物。
杨恬连爬上自己那张硬板床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摸索着找到自己那个破木桶——那是他唯一的“财产”。木桶粗糙沉重,边缘布满毛刺。他提着桶,一步一挪,忍着脚踝钻心的痛,走向坳里唯一的水井。
井水冰冷刺骨。他打上来半桶,用尽最后的力气提回屋。冰冷的水泼在脸上,激得他浑身一颤,勉强驱散了一丝昏沉。他胡乱抹了把脸,就着冷水,啃了几口硬得像石头的窝头——这是他中午省下藏起来的。
做完这一切,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仿佛被抽干了。他瘫倒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后背的淤伤碰到硬木板,传来一阵钝痛。脚踝的伤口在冷水的刺激下,反而更加清晰地灼痛起来。
黑暗和寂静包裹着他。同屋两人的鼾声此起彼伏。极度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着他,眼皮重逾千斤。
不能睡!
一个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声音在他心底呐喊。白天那根骨劣等的鄙夷,孙猴的嘲笑,李壮的推搡,王执事冰冷的眼神,还有脚踝那火烧般的痛楚……所有的一切,都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力量!他需要力量!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抵抗着排山倒海般的睡意。他小心翼翼地、无声地坐起身,后背紧靠着冰冷的石墙。他闭上眼睛,拼命回忆着入门第一天,在听雨阁外远远听到的、那位长老讲解的最基础的引气法门。
“天地有灵,万气交感……意守丹田,神思澄澈……引气入体,如丝如缕……”
他努力摒弃脑海中所有的杂念,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感应周围。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石屋的阴冷潮湿,同屋的汗臭和鼾声,还有脚踝伤口处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身体像一截枯死的木头,僵硬冰冷,根本感觉不到任何所谓的“气感”。
一遍,两遍……他像最笨拙的学徒,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丹田处空空如也,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一片死寂。
巨大的挫败感和身体的疲惫如同两座大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他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感应!给我感应啊!”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几乎陷入一种偏执的疯狂。他将全部心神都压榨出来,不顾一切地试图去沟通那虚无缥缈的天地之气。
就在他心神紧绷到极致,意识因为疲惫和绝望而开始模糊、涣散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他体内炸响!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猛地从他丹田深处爆开!
那痛楚瞬间席卷全身,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疯狂流窜!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烙铁,在他脆弱的经脉里横冲直撞,要将他的身体由内而外彻底撕裂、焚烧殆尽!
“呃啊……”杨恬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滚油里的虾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灰布短褂,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内部的剧痛,远比白天被蛇咬、被推撞在墙上要痛苦千百倍!它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霸道,毫无预兆,瞬间将他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沉浮,眼前金星乱冒,黑暗如同实质般压迫下来。
然而,就在这几乎将他彻底吞噬的焚身剧痛的核心深处,在那丹田仿佛被撕裂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隐晦的“东西”,却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洪荒巨兽,被这濒死的挣扎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引气所惊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感觉难以名状。不是力量,不是暖流,更像是一种……苏醒的悸动?
一种蛰伏于无尽深渊之底的、冰冷而原始的……存在感?
这悸动只是一闪而逝,如同幻觉。
但就在它“动”的那一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杨恬!那恐惧如此纯粹,如此古老,甚至压过了焚身的剧痛!让他灵魂都在战栗!
“哐当!”
杨恬再也无法控制身体,整个人从硬板床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那个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用来打水的破木桶,也脱手而出,滚落在一旁,发出空洞的响声。他蜷缩在地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的抽气声,嘴角溢出一丝混合着血沫的白沫。
焚身的剧痛和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恐惧,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瘦弱的身体里疯狂对冲撕扯。
他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彻底炸开,或者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石屋内,李壮和孙猴的鼾声依旧。没人察觉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正经历着怎样非人的折磨和源自生命本源的恐惧。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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