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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同知官邸。薛淮沐浴更衣之后回到书房,坐在窗前复盘这段时间历经惊涛骇浪的得失。
两淮盐运司的污浊一扫而空,近几年内应该不会再出现大规模的贪腐窝案。
他那封奏章一定可以打动天子,因此他身上的钦差职事或许会卸下,但两淮盐政监察大使之职能够暂时保留,而黄冲应该会顺利接任两淮盐运使。
想到黄冲,薛淮不由得想起京中那位尊贵的少女。
先前因为伍长龄的提醒,再加上几次面对面的言语试探,薛淮基本确认黄冲就是姜璃的人。
这让他有些费解。
姜璃熟悉庙堂隐秘不足为奇,能够左右如户部尚书这等高官的态度也属寻常,毕竟她是天子偏宠的云安公主,包括太子在内的成年皇子们和她的关系都很好,这就使得她在京城拥有不小的影响力。
可是她的手为何能伸得这么长?
黄冲和江苏巡按御史卢志玄截然不同,后者只是正七品的官场新人,或许在机缘巧合之下他受了姜璃的恩惠,因此要帮她做事,可是黄冲乃从四品盐运司同知,且离开京城已经七八年之久。
薛淮记得姜璃时年十七岁,也就是说黄冲在京的时候姜璃才十岁左右,她就算再受宠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更何况以黄冲这些年忍辱负重坚韧至极的表现来看,他绝非小恩小惠蝇头小利就能笼络收买的官员,远在千里之外的姜璃如何能将其收为己用?
这说明姜璃的实力远远超过薛淮的预估,然而就算天子和皇子们疼爱她这个幼失怙恃的孤女,亦不太可能暗中帮她培植亲信,除非……
薛淮双眼一亮,他终于触及姜璃掩藏最深的隐秘。
他起身将写满字迹的一张纸放进炉鼎里,心情轻松了不少,至少在当下看来黄冲值得信任,他可以协助薛淮重建两淮盐政。
在和许观澜深谈之后,薛淮已经拟定清盐疏,并和黄冲联名上奏,只等天子予以批复,两淮盐运司便可作为大燕十一盐司的试点,进行一场从上到下的深入改革。
炉鼎中的纸张化作灰烬,薛淮的心绪也随之沉静下来。
于他而言,眼下最紧要的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扬州一地在这场盐案风暴之后亟待整饬与抚平。
诸事千头万绪,薛淮奋笔疾书,一条条章程在纸上出现,涵盖本地的吏治、商贸和民生各个方面。
不知不觉间,夜愈发深了。
一个清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少爷。”
“进来。”
薛淮放下青毫,扭头望去,只见身段窈窕的墨韵端着托盘走进来。
自从来到扬州之后,墨韵便一直住在这座官邸之内,而薛淮回来的次数不多,尤其是先前巡查各县的时候,他整整两个月没有返回府城。
若是换做有些心比天高的丫鬟,难免会因此伤春悲秋,毕竟从当家主母崔氏的安排来看,能够跟着薛淮一路南下贴身伺候,本身就有某些方面的暗示。
大户人家大多有安排通房丫鬟的习俗,主要是为了让自家少爷能够知晓男女之事,一般会等到少爷十五岁左右,而薛淮那个年龄段正是三年孝期,后来又参加科举和入仕,崔氏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
这次下江南之前,崔氏特意找到墨韵,承诺只要她能好生照顾薛淮,将来便给她一个姨娘的位置。
对于墨韵来说,这当然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只是薛淮自上任以来,心思全然扑在公事上,回来亦是或伏案疾书或凝神思虑,与她少有接触,更别谈论及其他。
墨韵心中虽有所期盼,却也知薛淮心志高远,绝非耽于儿女情长之人,故不敢有丝毫表露,更不敢造次。
此刻端着刚炖好的参汤走进书房,见他难得放下公务,墨韵心中微喜,更多是紧张。
“夜深了,少爷劳累了一天,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吧。”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本就清丽的容颜在灯下更添几分柔和。
薛淮平静地抬眼望去,见墨韵穿着淡青色的丫鬟常服,身段窈窕,低眉顺目,但那股从小在崔氏身边养出来的温婉气质,与这江南的夜很是相和。
空气似乎静默了一瞬。
薛淮并非不通人事的少年郎,心中虽装着大事,却也能感觉到这静谧空间内微妙的气息流动。
“难为你了。”
薛淮语调温和,伸手接过那碗温度正好的参汤,继而难得地关切道:“这半年来公务繁重,我无暇过多顾及这边,不知你住在这里可还习惯?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人去采买。”
墨韵心头一热,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垂着眼帘低声道:“谢少爷挂心,婢子一切都好。能跟着少爷,照顾少爷起居,是婢子的福分。只是少爷公务繁重,常常熬到深夜,婢子瞧着忧心,只恨自己不能帮少爷分担些许。”
薛淮慢慢喝着汤,热气氤氲中看着墨韵眼中的关切和羞怯。
她素来安分守己,不是那种惹是生非之人,虽说一直居于深宅,但只要薛淮回到这里,她都已将一切料理得妥妥当当。
一股疲惫感悄然袭来,连续几个月的高压与算计,以及尘埃落定后的空虚感,在这温热的汤羹和女子带着羞意的关怀面前,薛淮竟奇异地得到了些许抚慰。
他想到离开京城之前,母亲崔氏拉着他的手,轻声叮嘱道:“淮儿,你自小性子便倔,一心扑在圣贤书上。如今你大了,为娘知道你心中自有丘壑,然而身边也得有知冷知热的人才行。墨韵稳重懂事,是个好孩子,此去江南山高路远诸事繁杂,让她照顾你起居,我也能安心些。”
那时他只含糊应下,心思全在前程与抱负上。
“少爷?”墨韵见他端着汤碗似在出神,便轻声唤道。
薛淮回过神,将空碗递还给她:“汤很好,有心了。”
“少爷喜欢便好。”
墨韵浅笑应着,伸手接过汤碗,这时薛淮留意到她指尖有一个小小的针眼,大约是晚间做针线时不小心扎到的。
“墨韵。”
薛淮的声音沉静温和,却带着一种少有的专注。
“婢子在。”
墨韵心头一跳,只觉得这声呼唤与平时不同,本能地站直了身子,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抬眼。
薛淮的目光清晰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复杂:“你今年十九了吧?”
墨韵俏脸微红,她知道这个年纪在丫鬟里已经不算小,许多人家的大丫鬟到这个年纪,若非放出去嫁人,主家便会做主给个名分,当下只敢垂首应了一声。
薛淮缓缓道:“你和我同龄,来我家也有七八年了,从小便在家中做事。虽说薛家从不苛待下人,但你这些年的辛劳有目共睹,如今又一路舟车劳顿跟着我南下扬州,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帮我打理琐事,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伺候少爷是婢子的福气。”
墨韵的声音微微发颤,一时间几难自制。
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烛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薛淮稍稍沉默,而后沉静又清晰地问道:“此番离京之前,母亲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落入墨韵耳中,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巨大的涟漪,她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瞬间明白薛淮的意思,浓烈的羞涩猛地冲上心头,让她的脸庞烫得如同着了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身体更是僵硬得无法动弹。
墨韵慌乱中抬眼去看薛淮,正好撞上他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睛,那眼神和往日并无太大区别,只多了一丝温和的善意。
她慌忙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老夫人让婢子好生伺候少爷。”
薛淮望着她局促紧张的神态,不禁心中一软,其实他如今也已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又从不想入非非的丫鬟,便放缓语气问道:“你想留在薛家么?”
这个留当然不是暂时留下。
墨韵的心狂跳不止,她强压慌乱和羞赧,福身行了一礼,用尽量平稳的声线应道:“少爷若不嫌弃,婢子愿意。”
“好。”
薛淮没有攀扯不休,想了想说道:“后日我会去沈园拜望长辈,你再帮我准备一份礼单。另外……往后你就住在我卧室的外间吧。”
“是,少爷,婢子保证办妥。”
墨韵连忙行礼告退,转身飞快离去,脚步略显虚软。
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边,脚步声渐远,书房内又只剩薛淮一人。
烛火跳动,映在堆满卷宗的楠木书案上。
夜风从窗棂缝隙钻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微润气息,轻柔地拂过桌面上墨迹未干的章程草案。
薛淮的目光重新落在那遒劲有力的字迹上,那上面写着吏治考评细则、田赋黄册的重新修订、河道疏浚的工役排期等等。
他收敛心底因方才片刻温情而泛起的一丝涟漪,神情复归冷肃沉稳,再度执笔蘸墨,在卷首写下四个大字。
扬州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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