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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东华门外。十余位重臣沉默前行至此。
众人关注的焦点自然是马上就要离开朝堂的薛明纶,虽说官场上人走茶凉是常态,但薛明纶的靠山还在,而且那位首辅大人又被天子单独留下奏对,故此没人会对薛明纶落井下石,反而纷纷上前宽慰几句,然后才相继登上各家的车轿离去。
与之相比,不远处的沈望和薛淮显得泾渭分明。
沈望心中无愧自然谈不上不敢面对薛明纶,但他这次亲手将对方的老底揭开,此刻若是上前安慰未免显得太过虚伪。
薛淮则是已经选择立场,又何必首鼠两端左右横跳?
不如不见。
“薛淮,留步。”
薛明纶的声音忽然传来,薛淮转头望去,只见那些大人物们已经离去,唯有曾经的工部尚书站在原地,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去吧,我在前面等你。”
沈望语调温和,随即迈步朝远处的沈府马车走去。
薛淮收敛心神,来到那位族伯父的身前。
薛明纶端详着薛淮沉静淡然的面庞,叹道:“如今河东薛氏在中枢只剩下你这棵独苗了。”
通过这段时间的积累和学习,薛淮已经清楚高门大族早已不复前世魏晋隋唐时期的鼎盛,即便算不上昨日黄花,但也无法对朝堂局势产生太大的影响。
薛明纶这句话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感怀。
薛淮想了想说道:“伯父,宦海沉浮很平常,还望宽心一些。”
薛明纶略感讶异道:“没想到你还肯叫我一声伯父。”
薛淮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肯?”
望着他清亮坦然的眼神,薛明纶忽然明白了。
以前两人的立场不同,一个是所谓宁党的骨干,一个是清流领袖的门人,薛淮自然要和他保持距离,如今他离开朝堂白身致仕,薛淮为何要继续和他敌对?
两人原本就没有深仇大恨。
“你很清醒。”
薛明纶颇为感慨,又自嘲一笑道:“看来你确实成熟了不少,先前是我将你想得太简单。”
薛淮看了一眼远处东华门幽深的门洞,轻声问道:“伯父为何要将侄儿推向代王?”
一阵沉寂,唯余风声。
薛明纶负手而立,徐徐道:“官场上确实很忌讳左右逢源,但不意味着你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薛明纶继续说道:“我原本想着让你和代王府结下一份善缘,这对你将来很有好处。或许你会觉得储君已定,再去结交代王有何意义?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有可能,有些时候一步闲棋极有可能收获颇丰。当然如今说这些已经迟了,你这次丝毫不给代王脸面,以他的性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薛淮神色平静,当日在太湖楼内的见闻便让他预料到这个结局,所以他才会说服沈望直接对代王下手,当下沉稳地说道:“多谢伯父提点,侄儿会小心行事的。”
薛明纶微笑道:“陛下将代王禁足半年,至少这半年之内你不会有危险。让你的老师帮你一把,争取在半年内让你外放,在外面待个三年五载再回京,对你而言是件好事。”
这是一位长辈发自真心的建议。
薛淮诚恳地说道:“我记下了。”
薛明纶看向长街对面的两辆马车,视线落在沈府马车之上,压低声音道:“景澈,你有一位好老师。”
薛淮觉得他话里有话,便谨慎地说道:“今日之事,还望伯父莫要记恨家师。”
“不过是乞骸骨而已,哪里就谈得上记恨二字。”
薛明纶显得很洒脱,继而微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兀,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搅动风云。回想之前,顾衡跳出来检举你的父亲,这步棋令人意想不到。朝中局势复杂不假,但是能够通晓各方隐秘的人委实不多。如果不是顾衡掀起风波,陛下就不会查都水司,查办处也不会成立。”
“败在你老师的手上,我心服口服,这是他棋高一着。”
“你的老师蛰伏多年,一朝出手便算尽满朝文武。”
“果然高明。”
薛淮沉默不语。
他能听出薛明纶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隐晦地告诉他,沈望极有可能是站在顾衡身后的设局之人。
如此一来,薛家遭遇的陷害,他在九曲河畔险些死去的经历,便都是沈望亲手谋划。
薛明纶笑了笑,抬手拍了拍薛淮的胳膊,道:“我过几日便回桑梓,届时你不必相送,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非议,对你的名声不好。”
“是。”
薛淮垂首应下。
两人就此分别。
薛淮走到长街对面,径直登上沈府的马车。
车轮缓缓驶动,师徒二人相对无言。
片刻过后,薛淮望着沈望和蔼的面庞,开门见山地说道:“老师,薛尚书让我提防你。”
沈望饶有兴致地问道:“此言何意?”
薛淮便将方才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并未刻意隐瞒细节,尤其是薛明纶最后那段话,几乎是一字不差。
沈望面色如常,淡然道:“薛允襄不及令尊远矣。”
薛淮安静地等待下文。
“他对我怎会毫无怨言?只不过是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磨掉他的锐气,连报复都显得这般小家子气。”
沈望微微一笑,继而道:“按照他的臆测,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连门人弟子的性命都可以牺牲,更不会在意亡故之人的身后名,但是这里面存着两个关键的破绽。第一,若我是幕后设局之人,我要如何绕过靖安司的耳目,暗中驱使大量人手在翰林院和工部布局?你是此事的亲历者,理应知道这个局固然粗糙,幕后之人的实力却很强。”
薛淮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此刻,他显然更信任自己的座师,当面挑明就是信任的表现。
沈望不疾不徐地说道:“第二,倘若我心机如此狠毒,为何要选择在今天的场合揭开工部的老底,让陛下不得不下狠手?陛下很快就会醒悟,今日是我强行挑起他的怒火,而我原本不必这样直接,大可用迂回的法子将工部的罪证呈递御前。”
薛淮稍稍思忖,然后诚恳地说道:“多谢老师解惑。”
沈望欣慰地说道:“你愿意同为师推心置腹,这令我很高兴。”
薛淮面上浮现笑意,随即略过此事,关切地问道:“老师,这桩案子应该完结了吧?”
“暂时是的,现在只需要收拾工部的烂摊子,应该不会存在阻碍。”
沈望抬手捏了捏眉心,温言道:“你这次表现上佳,已经在陛下那里留下不错的印象,不出意外过几天你就能收到升官的旨意。按照陛下这些年的习惯,你多半会升为侍读。有了这次的功劳打底,来年你外放就会容易许多。”
“外放?”
“方才薛允襄有句话说得没错,你已经卷入中枢权争的漩涡,这对你来说风险远大于收益,毕竟你还年轻,不可能骤登高位。与其在这漩涡中纠缠,不如去地方涨涨阅历。”
沈望顿了一顿,满含期许地说道:“入阁之路不一定非要遵循前人的脚步,你若是能在地方做出一番政绩,将来再入中枢就会有充足的底气。在我看来,往后这会是一种趋势,没有主政地方的履历很难入阁。”
入阁?
薛淮暂时没有想过那么远,大燕百余年历史上最年轻的阁臣也接近四十岁,他过两个月才满十九,谁知道将来的岁月里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他按下心中思绪,望着中年男人说道:“那老师呢?您这次帮朝廷解决工部的顽疾,理应能更进一步。”
此刻只有师徒二人在场,沈望没有云山雾罩,他平静地说道:“更进一步倒也不难,只是……”
“莫非有不妥?”
“呵呵。”
沈望轻轻一笑,然而这笑声竟有些沉重,他想了想说道:“首辅大人心里有气,陛下也不太赞成我这次行事的手段。”
薛淮还要再问,沈望却岔开话题道:“你不必担心为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我蹉跎一二年,无伤大雅的事情。反倒是你接下来要格外谨慎一些,这桩案子结束后安心在翰林院待着,平时多和林掌院交流,这对你极有裨益。”
“是,老师。”
薛淮点头应下。
两人又聊了片刻,随即分别。
三天后,薛淮终于明白当日沈望欲言又止的缘由。
加封圣旨如期而至,薛淮因为揭露顾衡的诬告之罪和协办查明工部贪渎案两份功劳,再加上其父薛明章的余荫,被特旨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品级从正七品升为正六品。
此外袁诚、方既明、陈智和葛存义等人各有嘉赏。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沈望的官职变动。
经过内阁廷推,天子御笔批准,礼部左侍郎沈望因功升任工部尚书。
听到这个消息,回想当日马车之中沈望波澜不惊的神情,薛淮心中泛起一阵凉意。
他一边接受翰林院同僚们的恭贺,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工部尚书极难入阁,而且这一任工部尚书注定要得罪很多人,这就是首辅的报复和天子的敲打么?”
薛淮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与同僚们相谈甚欢,没人注意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冷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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