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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元辅赐座。”天子一声吩咐,曾敏连忙亲自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宁珩之身边。
距离方才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十余位重臣怀着复杂的心情,与仕途就此终结的薛明纶一道离开皇城,只有内阁首辅被天子留了下来。
“谢陛下。”
宁珩之恭敬谢恩,并未推辞。
他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且平素最注重养生,终究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今日两场朝会站了太久难免会觉得疲乏。
相较于先前铁青阴沉的脸色,天子这会的表情已经恢复常态。
曾敏明白这对君臣接下来要进行更加深入的谈话,遂让宫人们都退下,自己守在御书房的外间门口。
“元辅,朕对薛明纶的处置是否太重了?”
天子端起白玉茶盏,状若随意问了一句。
宁珩之没有多想,诚恳地说道:“陛下,薛明纶出身河东薛氏,虽说这些高门大族已经比不上几百年前那般实力强大,终究还有几分底蕴,臣不认为他会眼皮子那么浅,贪墨那么多国帑。”
天子平静地品着香茗,一言不发。
宁珩之已经习惯这种氛围,继续说道:“不过陛下那句话可谓鞭辟入里,薛明纶没有贪不代表他没责任。身为工部尚书,他贪或不贪其实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而是他能否管好自己的下属。从这一点来看,薛明纶犯下的错误非常严重,陛下仅仅是让他乞骸骨,在臣看来这样的处置绝对不算严苛,陛下实乃仁德天子。”
“你啊……”
天子面上浮现一抹笑意,显然很满意这位内阁首辅的回答。
如果说英年早逝的薛明章是天子心中难以弥补的缺憾,那么宁珩之就是他风雨并肩的伙伴。
两人相识于三十年前,那时天子还只是刚刚及冠的亲王,距离太子宝座看似一步之遥实则步步惊心,而宁珩之是朝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俊彦,他比如今的薛淮名声更大,因为他十八岁便成为新科状元。
当初宁珩之为姜宸出谋划策,等到后者苦尽甘来登基为帝,他的仕途堪称平步青云,短短七年便完成翰林院侍读学士、礼部左侍郎到吏部尚书的三级跳,从一个五品翰林成为足以和内阁重臣抗衡的天官。
岁月倥偬,今日的宁珩之礼绝百僚,但他从来不会恃宠而骄,在天子面前始终保持恭敬的姿态。
不经意间想起那些往事,天子有些触动,随即问道:“你如何看待沈望所为?”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子逐渐回过神来。
他当然知道工部的猫腻,靖安司又不是吃干饭的,虽说沈清无法做到绝对的掌控,但不会出现毫无察觉的状况。
天子之所以震怒,是因为沈望很巧妙地用了叠进的手法。
从最开始都水司的贪腐问题暴露,到代王府和工部各司被卷入,最后沈望再抛出那个一千多万两的数额,这让天子心中的怒火无法压制,于是干脆利落地终结薛明纶的仕途。
整件事的过程中,薛淮只是一把充当开路先锋的刀,沈望才是真正的掌舵之人。
他用不断的铺垫带动天子的情绪,最后成功完成对薛明纶的致命一击。
宁珩之何尝不知此事蹊跷,先前他就已经意识到薛明纶在劫难逃,只是沈望的所有谋划并非恶意构陷,相反有实打实的证据作为支撑,所以他什么都做不了。
当下听到天子这个问题,他明白天子已经醒悟过来,但他没有趁势攻讦沈望,平静地说道:“陛下,沈侍郎苦心孤诣,只为大燕江山和子民着想,臣认为他这样做完全出自公心,并无可指摘之处。”
天子定定地看着他,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愧是朕的内阁首辅,这份气度远超常人。”
他说的很直接,宁珩之也没有强行虚饰。
朝中谁不知道薛明纶是内阁首辅的左膀右臂,沈望借着都水司一案成功扳倒工部尚书,在这件事里损失最大的除了薛明纶本人,便是一手将他推上大司空宝座的宁珩之。
六部尚书已是大燕朝堂最顶端的一小撮人,想要占据其中一席难度极大,机遇、能力、背景、人脉几乎缺一不可,最重要是赢得天子的赏识。
为了帮薛明纶铺平道路,宁珩之这些年费心不少,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故此,宁珩之坦然道:“陛下,沈侍郎此番并非出于权争,而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所以臣对薛明纶是恨其不争,更不会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偏袒他。”
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天子面前不必刻意掩饰他和薛明纶的关系。
天子微微颔首。
他放下茶盏,淡淡道:“朕想过再给薛明纶一次机会,但是沈望将工部掀个底朝天,朕总不能装作看不见。薛明纶称得上干吏,就是性子软了些,对下属管得不严,希望他能吸取这次的教训。”
“陛下仁德,相信薛明纶定能洗心革面。”
宁珩之心中一动,知道天子这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言语间留下几分余地,没有彻底堵死薛明纶东山再起的希望。
可他依旧不敢放松。
虽说方才天子似乎表现出对沈望的些许不满,然而宁珩之回想整件事的始末,他心里有两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其一顾衡跳出来检举薛明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其二便是这个针对薛明纶的局,是否天子和沈望联手布置?
基于这些考虑,他才会在天子面前帮沈望说话,因为他怀疑天子此刻仍旧是在试探自己。
时至今日,宁珩之不敢把天子看成三十年前那位英姿勃发的亲王,将近二十年的至尊生涯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天子望着内阁首辅古井不波的面庞,话锋一转道:“元辅,如今工部尚书出现空缺,你属意何人接替薛明纶?”
这又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不过难不倒宦海沉浮数十年、如今走到人臣之极的宁珩之。
他稍稍思忖,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举荐礼部左侍郎沈望。”
天子微微一怔。
宁珩之有条不紊地说道:“陛下容禀,当下工部荆棘丛生,又面临各司郎官大换血的境地,亟需一位手腕强硬高明的主官坐镇。沈侍郎学识渊博能力卓著,他作为查案钦差对工部的问题了如指掌,而且他拥有足够的名望能够震慑宵小,臣实在想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这些理由确实很充分,但是对沈望而言,升任工部尚书不是一个好选择。
礼部左侍郎是正三品,工部尚书是正二品,沈望此番貌似是升官,问题在于从大燕百余年的历史来看,工部尚书入阁的概率极低。
沈望原本的升迁路线清晰明确,从翰林学士到礼部侍郎,下一步便可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中转然后直接入阁,这是标准的清贵之路。
如今他若是迁任工部尚书,等于被生生斩断入阁的希望,就算他将来能卷土重来,以礼部为跳板入阁,终究要延误很长一段时间。
内阁重臣的排序历来是以入阁时间先后来定,晚一步就有可能被旁人压一辈子。
君不见次辅欧阳晦明明年长,却始终无法越到宁珩之的前面,就是因为当年他比宁珩之入阁晚。
天子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他不由得陷入迟疑。
宁珩之见状继续说道:“陛下,沈侍郎乃忠贞之士,否则他不会对工部的问题一查到底,想来他更不会抗拒履任工部。相信在他的打理下,工部沉疴必能一扫而空,各司官员不说清如许,至少不会出现过去几年肆无忌惮的状况。”
他此举用意有三,其一是让沈望去收拾薛明纶留下的烂摊子,无论如何不能让工部的运转陷入停滞。
其二是试探天子的圣心,倘若这件事是天子和沈望联手谋划,那他肯定不会让沈望的仕途出现太大的波折,这样一来宁珩之也要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
其三便是针对沈望做一次小小的反击。
沈望让薛明纶灰头土脸仕途尽毁,宁珩之如果没有任何反应,那他以后如何统御下面的官员?
这一抹戾气必须表露出来,否则天子心里迟早生疑,他不能让天子觉得自己在扮演圣人。
经过长久的思考,天子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如此也好,就让沈望去工部坐镇一段时日,将来再让他回礼部。”
言下之意,他不会截断沈望的入阁之路。
宁珩之没有任何异议。
工部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沈望只要踏足其中,想要抽身而出可没那么容易。
再者,他身为内阁首辅又怎会只有这一招?
无非是徐徐图之罢了。
一念及此,宁珩之起身行礼道:“臣遵旨,明日便会在内阁举行廷推。”
他面色沉稳,眼神如深潭,不见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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