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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苏挽棠已立在相府正院廊下。她垂眸望着掌心的虎符,青铜表面的云纹被体温焐得发烫,像祖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一下一下轻拍。
“车驾备好了。“萧承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今日换了件月白锦袍,腰间玉坠随着动作轻晃,倒比平日多了几分清贵,却仍在袖中藏了柄短刃——苏挽棠昨日瞧见他往刀鞘里塞金疮药时,他说“防着宫里头的砖硌脚“。
她转身,见他正替她理披风系带,指节擦过她腕间未愈的血痕,动作陡然放轻:“太后最厌迟到,可咱们也不赶这一时半刻。“
苏挽棠忽然伸手覆住他手背。
他的手比她暖些,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像块温玉贴着她的掌心:“萧公子可知,我在族祠那三年,最盼的不是重见天日,是有人能替我把委屈掰开了,摊在太阳底下晒。“
萧承煜眼尾微弯,替她别好鬓边那支素银簪:“今日,太阳够大。“
宫道晨露打湿了绣鞋,苏挽棠跟着女官转过九折回廊时,已能望见慈宁宫前的鎏金铜鹤。
殿门开处,太后正倚着软枕翻《贞观政要》,见她进来,书页“啪“地合上,眼底却浮起笑意:“苏丫头,手里攥的什么宝贝?“
苏挽棠跪下行礼,将虎符呈至案前。
太后指尖抚过虎符背脊的“镇“字,眼尾细纹舒展成河:“当年老相爷平南乱时,朕亲手给他系的虎符囊。“她抬眼看向苏挽棠,“你祖母去前,可同你说什么了?“
“祖母说,苏家的底气不在牌匾上,在能护得住该护的人。“苏挽棠喉间发紧,“今日,我要护苏家的清名。“
太后击掌唤来掌事女官:“去相府传旨,着继室王氏、庶女苏若瑶即刻来慈宁宫。“女官领命退下时,她又补了句,“挑个会赶车的,莫惊着她们。“
王氏是被搀着进殿的。
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鸦青褙子,发间金步摇却晃得厉害,走到殿中时踉跄两步,险些栽在苏若瑶身上。
苏若瑶穿了月白襦裙,偏生往鬓边插了支红珊瑚簪,衬得脸色白里透青,见苏挽棠站在太后下首,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给太后娘娘请安。“王氏的声音发颤,膝盖刚要弯,太后便摆了摆手:“免了。
苏夫人可知,哀家为何召你们来?“
王氏额角沁出细汗,偷眼去瞄苏挽棠手中的虎符,喉结动了动:“许是...昨日相府走水,惊扰了圣听?“
“走水?“太后冷笑一声,“苏丫头昨日在密室寻到的,可不止虎符。“她抬下巴示意,萧承煜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匣,“这是《盐铁策》抄本,原该在宗人府备案的东西,怎的在苏二姑娘妆匣里?“
苏若瑶猛地抬头,鬓边珊瑚簪“叮“地撞在案角。
她昨日明明把匣子塞在妆奁最底层,又压了三叠锦帕,怎会...
“还有这串珍珠璎珞。“萧承煜又取出个锦袋,“苏大姑娘族祠三年,每月例银十两,可这账上记的,是王氏夫人领了三百六十两,说是替她置冬衣。“他将珍珠倒在案上,颗颗滚成雪色的河,“冬衣呢?
倒比宫里的贡珠还金贵?“
王氏膝盖一软,“扑通“跪了满地。
她扯着苏若瑶的裙角往下拽,苏若瑶踉跄着也跪了,两人像两株被暴雨打弯的弱柳:“娘娘明鉴!
那是老夫人...老夫人临终前说,怕挽棠在族祠受冻,让我替她收着...“
“祖母临终前?“苏挽棠上前一步,袖中虎符硌得腕骨生疼,“祖母咽气前攥着我的手,说'棠儿,别信她们的糖'。
她床前的参汤,可是苏二姑娘亲手递的?“
苏若瑶脸色骤白,手指死死抠进青砖缝里。
那日老夫人咳得厉害,她端着参汤站在床前,王氏在她耳边说“老夫人去了,这府里才容得下咱们“——她当时只当是哄她宽心,难道...
“够了。“太后将茶盏重重一放,茶沫溅在王氏额头上,“哀家要听的不是胡搅,是实话。“
王氏突然扑过去抱住太后的凤鞋,金步摇歪在鬓角,珠串扫过地面发出刺啦声响:“娘娘饶命!
都是我鬼迷心窍,若瑶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您看在相府百年的份上,网开一面...“
苏若瑶被她拽得往前爬了两步,发间珊瑚簪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她望着碎簪,突然尖声哭起来:“母亲!
你说老夫人的病是天要绝她,说挽棠在族祠吃的是山珍海味,说虎符早被老鼠啃了...你说只要熬过这三年,侯府的聘礼就是我的...我、我只是听你的话啊!“
殿中落针可闻。
苏挽棠望着这对母女,忽然想起三年前雪夜,她缩在族祠草堆里,听见王氏隔着门说“一个克母妨弟的灾星,死在里头才干净“。
那时她攥着冻僵的手指想,等她出去,定要她们把每句恶言都吞回去。
如今,她们的眼泪混着鼻涕,把满地青砖染得斑驳。
太后缓缓起身,金丝牡丹的裙裾扫过王氏颤抖的肩头。
她望着苏挽棠,目光软了些:“你要如何?“
苏挽棠低头抚过虎符,青铜的凉意在掌心漫开。
她想起萧承煜昨日在密室里说的“我萧家养得起苏姑娘“,想起老夫人临终前的释然——有些债,该清了。
“民女只要,“她抬眼时,目光像把淬了霜的剑,“还苏家一个清白。“
王氏还想再求,却见太后已转过了身。
殿外的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将太后的影子拉得老长,覆在她和苏若瑶身上,像道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
“你们所作所为...“太后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尾音隐在穿堂风里。
殿外,晨钟恰好听见第十响。
太后话音刚落,王氏的指甲便深深掐进了苏若瑶的手腕。
苏若瑶痛得倒抽冷气,却见两名女官已提着绣春刀逼近,玄色衣摆扫过她们发间的碎珊瑚。
“太后娘娘!老相爷的牌位还在祠堂呢!”王氏突然疯了似的扑向御案,金步摇上的珍珠串子“哗啦”散了一地,“您看在相府百年忠良的份上——”
“忠良?”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沫子溅在王氏仰起的脸上,“老相爷若泉下有知,怕要亲自来抽你这张说谎的嘴。”她抬了抬下巴,女官立刻上前扣住王氏的胳膊。
王氏的鸦青褙子被扯得歪斜,露出里面绣歪的并蒂莲,像团化不开的墨。
苏若瑶突然尖叫着去抓女官的手,珊瑚簪的断茬划破了对方的手背:“我是侯府世子的未婚夫人!你们不能——”
“侯府?”萧承煜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玉,“周世子今早递了降职文书,说要去北疆戍边。”他垂眸看了眼自己被苏若瑶指甲刮红的手背,“许是觉得,和谋害嫡姐、私藏官策的女子订亲,辱没了侯府门楣。”
苏若瑶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像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
她望着萧承煜腰间的镇北将军府玉佩,终于想起前日在宫道上见过的那队玄甲卫——原来从她往老夫人参汤里多添那味朱砂时,就已经被盯上了。
“走!”女官用力一拽,王氏的银护甲刮过青砖,在地面拖出五道白痕。
苏挽棠望着她们踉跄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雪夜,她缩在族祠草堆里,听见王氏隔着木门说“让这灾星在里头啃冻馍吧”。
那时她的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却在草席下刻了道痕——每过一日,就多一道。
如今草席下的刻痕早被岁月磨平,可王氏鬓边的金步摇,到底还是碎在了她眼前。
“手在抖。”萧承煜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苏挽棠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微微发颤,像是要把掌心的虎符攥出个印子来。
他解下自己的暖玉扳指,轻轻套在她指节上,“方才在殿外,你说要护苏家清名。现在,该护护自己了。”
苏挽棠抬头看他。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琉璃瓦落在他眉骨上,将眼尾的红痣染成了朱砂色。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密室,他举着烛火照向墙缝里的密信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专注得像是要把所有阴影都晒透。
“去相府吧。”她将虎符收进袖中,“该让那些缩在偏院装聋作哑的旁支,看看谁才是苏家的当家人。”
相府正厅的紫檀木桌擦得锃亮,苏挽棠的茶盏刚搁下,三老爷便捧着族谱凑了过来:“大姑娘,昨日祠堂走水,二房的账本全烧了——”
“三老爷。”苏挽棠端起茶盏,青瓷边缘映出他发颤的喉结,“昨日寅时三刻,我让萧公子调了二十名玄甲卫守在祠堂后巷。”她放下茶盏,“你说的走水,是厨房的灶火,还是二房藏在夹墙里的私盐账本?”
三老爷的汗立刻顺着下巴滴进了衣领。
萧承煜倚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转着腰间的玉坠:“镇北军的粮草车,上月在沧州丢了十车盐。三老爷房里的丫鬟,前日刚买了串南海珍珠。”
正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苏挽棠望着堂下跪了一地的旁支,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说的“苏家的底气,在能护得住该护的人”——如今她才明白,护人之前,得先把烂了的根须全拔干净。
暮色漫进相府时,苏挽棠站在自己的院门前。
三年前被王氏锁死的朱漆门,今日被萧承煜亲手用玄铁剑劈开,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像句迟到的“欢迎”。
她推门进去,月光正落在妆台上那面青铜镜上。
镜面蒙着层薄灰,却隐约能照见她身后的影子——萧承煜抱着个锦盒,盒里是今日从密室寻回的祖母遗物:一支翡翠簪,半块虎符囊,还有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祖母的字迹:“棠儿亲启:若有日见光,莫忘看星。”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院角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苏挽棠伸手去关窗,却见树影里闪过道玄色身影——像是玄甲卫的衣料,又像是...
“怎么了?”萧承煜凑过来。
苏挽棠摇了摇头,将窗闩扣紧。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个模糊的影子,像朵待放的莲花,又像把未出鞘的剑。
她转身接过锦盒,翡翠簪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
明日,该去祖祠给祖母上柱香了。
只是...
她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影,总觉得今晚的风里,藏着些不一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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