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左眼见飘心中喜 > 第五十章废旧大楼痴情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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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林月轩,一缕飘荡在这座废旧大楼里的魂魄。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蒙尘的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夜晚,赵亦辰离开时,我落在他肩头的眼泪。整座大楼都在下雨,墙皮被雨水泡得发胀,露出底下斑驳的红砖,像一道道陈旧的伤疤。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铁锈和灰尘的气息,这是时光腐烂的味道,也是我日复一日呼吸的空气。

    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十年零七个月又十四天。

    走廊尽头的旋转楼梯还在,只是扶手上的铜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金属。我常常坐在第三级台阶上,看着阳光透过破损的天顶,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那光斑像极了当年舞厅里旋转的灯球,赵亦辰就是在那片光影里,穿着白色西装,朝我伸出手:“林月轩小姐,能请你跳支舞吗?”

    那时候的和平大厦,是全城最体面的地方。

    一楼的百货公司永远人潮涌动,玻璃柜台里摆着上海运来的雪花膏,香港走私的电子表。二楼的舞厅夜夜笙歌,萨克斯风的旋律能飘到三条街外。我父亲是大厦的设计师,也是最早的管理者,我在这里长大,看惯了衣香鬓影,听熟了觥筹交错。

    直到赵亦辰出现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心跳真的会漏掉半拍。他是建筑系的学生,跟着教授来考察大厦结构,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像株误闯花园的青松。他仰头看穹顶的浮雕时,阳光恰好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我站在二楼的回廊,手里的香槟差点洒在真丝裙上。

    “那是科林斯柱式,” 他忽然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我,“你父亲把文艺复兴的元素融进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每天都会绕路经过大厦,只为看一眼顶层的阁楼。那是我父亲为我设计的画室,天窗正对着梧桐树梢。他说,每次看到窗帘飘动,就像看到我在里面跳舞。

    我们在消防通道里秘密约会,他给我讲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我给他看新画的素描。他的手指总是带着铅笔灰的味道,划过我手背时,像电流穿过全身。有一次保安巡逻经过,他拉着我躲进电梯井的检修平台,黑暗中,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比大厦的中央空调还要响亮。

    变故发生在那年冬天。父亲投资失败,大厦被银行查封,所有商户连夜撤离。我记得最后一个晚上,赵亦辰翻墙进来,抱着我站在空荡的舞厅中央。水晶灯的碎片散落在地板上,折射出破碎的月光。

    “等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黄铜钥匙,塞进我手心,“这是阁楼的备用钥匙,我一定会回来赎大厦的。”

    那枚钥匙至今还躺在阁楼的地板缝里,氧化成了青绿色。

    我等了三个月,等来的却是他出国留学的消息。报纸上登着他和市长千金的订婚照,两人站在新建的美术馆前,笑容刺眼。那天我穿着他送的红裙子,从阁楼的天窗跳了下去,裙摆划过屋檐时,像只折断翅膀的蝴蝶。

    现在想来,或许他有苦衷。但魂魄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三十年对我来说,不过是重复同一个黄昏。我看着流浪汉在大堂生火,看着涂鸦艺术家在墙壁上作画,看着探险的年轻人用手电筒照亮我们曾经躲藏的角落。

    上个月,一队工人来拆除内部结构。当电钻凿穿舞厅的地板时,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是当年他藏在地基里的素描本,画满了各个角度的我,最后一页写着:“等大厦重新亮起灯,我就娶你。”

    挖掘机开进大厦那天,我飘到顶楼,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梧桐树。枝头还挂着他送我的第一条丝巾,风吹过时,像只不肯离去的鸟。

    坍塌的烟尘中,我似乎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人搀扶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泛黄的图纸。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废墟,突然老泪纵横。

    钥匙在地板缝里轻轻颤动,像是终于等到了回应。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废墟上。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枚钥匙,它在阳光下闪烁了一下,然后化作铜绿色的粉末,随风散去。

    也许,有些等待,不是为了结果,只是为了证明,曾经真的爱过。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和平大厦的废墟时,陈曦正蹲在瓦砾堆里,用小刷子清理一块碎玻璃。她的帆布包上别着 “城市考古队” 的徽章,在晨雾中泛着微弱的反光。

    “陈姐,快来!” 实习生小张的声音从深处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这里有发现!”

    陈曦放下手中的工具,踩着断壁残垣走过去。穿过坍塌的拱廊时,她注意到墙面上有模糊的壁画,是褪色的葡萄藤图案,藤蔓间隐约能看见几个模糊的字母:L&M。

    “看这个!” 小张指着半截露在外面的铁盒子,手套上沾着铁锈,“像是民国时期的保险箱。”

    箱子上了三道锁,表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陈曦认出那是莨苕叶图案 —— 和平大厦的标志性装饰。她掏出放大镜仔细观察,在锁孔周围发现了细微的划痕,像是有人长期用同一把钥匙开锁。

    “小心点撬开,” 她叮嘱道,“里面可能有易碎品。”

    当撬棍撬开最后一道锁扣时,一股混合着樟脑和尘埃的气味扑面而来。箱子里铺着暗红色的丝绒,整齐地码着一叠泛黄的信件,最上面放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男女站在大厦前,男子穿着西装,女子穿着及膝裙,两人手里捧着设计图纸,笑得眉眼弯弯。陈曦注意到女子胸前别着的钢笔,和自己笔筒里那支古董派克笔一模一样。

    “这是大厦的设计师林致远和他女儿林月轩,” 陈曦翻到照片背面,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日期,“1947 年,大厦竣工那天拍的。”

    小张拿起一封信,信封上没有邮票,只写着 “致墨” 两个字。信纸已经脆化,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钢笔字迹力透纸背:

    “今日测绘阁楼,见你画的梧桐写生,笔触比上次稳了。天窗的角度计算有误,下雨时会渗水,已叫工人修改。附新得的颜料,法国产的群青,画夜空正好。”

    陈曦的心猛地一跳,这字迹她太熟悉了。父亲书房的抽屉里,藏着一叠同样字迹的设计手稿,落款都是 “赵亦辰”。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深夜摩挲那枚黄铜钥匙,嘴里念叨着 “和平大厦”。母亲说那是爷爷当年的产业,后来被没收了。直到去年整理遗物,她才在保险柜里发现那份股权转让书,受让方是 “林月轩”,日期正是父亲出国的前一天。

    “陈姐,你看这个!” 小张举起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数十张素描,每张背面都标着日期。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在画室里调色,在舞厅里旋转,在消防通道里看书,眉眼间的灵动跃然纸上。

    最后一张画的是阁楼天窗,月光透过玻璃洒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光斑。旁边用铅笔写着小字:“墨,等我回来,我们就在这里安一盏长明灯。”

    陈曦的手指抚过纸面,突然摸到一个硬物。她拆开画框的背板,夹层里藏着一张医院诊断书,日期是 1949 年 3 月 17 日 —— 林月轩的死亡证明,死因是坠楼。

    那天,正是父亲登上去美国的邮轮的日子。

    对讲机突然响起,是现场负责人的声音:“陈工,拆迁队准备爆破了,你们赶紧撤出来!”

    陈曦把素描塞进背包,抓起那叠信件往出口跑。经过舞厅废墟时,她看见阳光透过穹顶的破洞,在地板上投下圆形的光斑,像极了画里的场景。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在光斑中形成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穿着红色连衣裙,长发及腰,正朝着她微笑。

    陈曦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黄铜钥匙,高高举起。钥匙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光,影子朝着光的方向伸出手,渐渐变得透明。

    爆破倒计时的声音在废墟里回荡,陈曦转身跑出大门,背后传来轰然巨响。她回头望去,和平大厦的轮廓在烟尘中渐渐坍塌,有无数细碎的光点从废墟中升起,像萤火虫飞向天空。

    口袋里的钥匙突然发烫,她低头一看,发现钥匙的凹槽里卡着一小片纸,展开来是半张乐谱,《月光奏鸣曲》的片段,笔迹是女子的娟秀:

    “亦辰,阁楼的回声正好,适合弹这首。”

    陈曦突然想起父亲晚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每天坐在钢琴前弹奏的,就是这首曲子。他总是弹到一半就停住,指着窗外问:“墨怎么还不回来?她最喜欢看夕阳照在琴键上。”

    手机震动,是律师的短信:“陈小姐,已查到林月轩小姐的后人,是市美术馆的林馆长,她手里有赵先生当年委托保管的画框。”

    陈曦抬头望向美术馆的方向,阳光正好。她摸了摸背包里的素描,快步走向地铁站。她要去完成父亲未竟的事,把这些画还给它们真正的主人。

    路过街角的花店时,她买了一束白色桔梗,那是素描里林月轩最喜欢的花。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躲在消防通道里,悄悄为心上人画像的年轻建筑师眼里的光。

    林馆长的办公室弥漫着旧书的气息,四壁都挂着水墨画,唯有墙角的画框用防尘布盖着。陈曦说明来意后,老人掀开布罩,露出一幅油画 —— 穿着红裙的林月轩站在阁楼里,窗外是茂密的梧桐,颜料的群青色至今鲜艳。

    “这是我姑婆,” 林馆长抚摸着画框边缘,“我爷爷说,她去世那天,整栋楼的鸽子都在哀鸣。”

    画框的背面贴着一张泛黄的剪报,是当年的社会新闻,标题触目惊心:“和平大厦千金坠楼,疑因情伤”。旁边用红笔圈出报道中的一句话:“死者手中紧攥一枚黄铜钥匙”。

    “姑婆留下遗嘱,要把所有遗物留给赵亦辰先生,” 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箱,“但他从未出现过,这些东西就一直由我们保管。”

    箱子里有本日记,1948 年的日历上,每一页都标着小小的记号。12 月 24 日那页画着圣诞树,旁边写着:“亦辰说平安夜带香槟来,要在舞厅跳一整晚。”

    翻过几页,字迹变得潦草:“报纸上说他要订婚了,是我看错了吗?阁楼的天窗好像在漏水,雨打在玻璃上,像在哭。”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墨水晕开了一片:“红裙子还没穿给你看呢。”

    陈曦的眼泪落在纸页上,和七十年前的泪痕重叠。她从背包里拿出那叠素描,两张同样的梧桐写生放在一起,一张稚嫩,一张成熟,笔迹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是……” 林馆长的声音颤抖起来。

    “是我父亲画的,” 陈曦轻声说,“他当年拿到美国的奖学金,却在签证时被拦截,因为爷爷是国民党军官。后来他用所有积蓄疏通关系,却被告知大厦已经查封,您姑婆…… 已经不在了。”

    她拿出那份股权转让书:“他一直想赎回大厦,却发现产权早已转到您姑婆名下。这枚钥匙,他摩挲了一辈子,临终前还说,对不起林月轩小姐。”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阳光穿过叶隙落在画框上。陈曦仿佛看见两个年轻的身影在光影里重叠,一个在画纸上勾勒线条,一个在画布上涂抹色彩,笔尖相触的瞬间,时间突然失去了刻度。

    “下个月,和平大厦遗址要建纪念馆,” 林馆长突然说,“我们正在征集文物,这些东西……”

    “我捐了,” 陈曦把素描放进箱子,“我父亲的设计手稿也会一起捐来,包括他晚年设计的纪念馆方案,他说要在顶楼重建阁楼,保留那个天窗。”

    离开美术馆时,陈曦去了纪念馆工地。工人们正在清理地基,她看见考古队的同事在指挥挖掘,阳光照在新立的奠基石上,刻着一行字:“纪念所有未完成的时光”。

    口袋里的钥匙突然变得轻盈,她走到遗址中心,蹲下身,把钥匙放进一个砖缝里。就像七十年前,那个年轻人悄悄藏起信物时一样,带着隐秘的期待。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形成小小的漩涡。陈曦仿佛听见钢琴声从虚空传来,是《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在空旷的遗址上回荡。她抬头望向天空,云朵正在聚散,像极了阁楼天窗投下的光斑,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

    三个月后,和平大厦纪念馆试运营。陈曦站在重建的阁楼里,看着参观者对着那对素描和油画驻足。玻璃展柜里,黄铜钥匙和红裙碎片并排陈列,旁边的说明牌写着:“1949 年,一对年轻恋人的信物”。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进来,指着天窗问:“这角度,和当年一模一样?”

    “是按原始图纸重建的,” 陈曦笑着说,“连玻璃的折射率都做了考证。”

    老太太的眼睛亮起来:“我小时候住这附近,总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在对面咖啡馆坐一下午,就望着这个阁楼。有次下雨,他冒雨跑过来,只为把伞放在窗台上。”

    陈曦的心轻轻一颤,她想起父亲晚年画的一幅油画,背景是咖啡馆的落地窗,窗外是和平大厦的剪影,桌上放着一杯没喝完的咖啡,已经凉透了。

    闭馆前,陈曦独自留在阁楼。夕阳透过天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一条金色的路。她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在空白的画布上,慢慢勾勒出两个依偎的身影,在舞厅的废墟上,跳起永不停歇的舞。

    画笔落下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释然的温柔,从天窗飘向远方。远处的天际线正在褪色,而纪念馆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串被重新点燃的星辰,在城市的夜色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纪念馆开馆那天,来了很多老人。有当年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记得林月轩总买进口的水彩;有舞厅的乐师,说赵亦辰常点《蓝色多瑙河》;还有消防队员,见过两个年轻人躲在检修平台上看星星。

    他们带来了更多故事:赵亦辰当年在工地打零工,只为能多看大厦一眼;林月轩偷偷变卖首饰,帮他凑留学的路费;两人曾在防空洞里躲过轰炸,靠着一块压缩饼干挨过三天。

    陈曦把这些故事整理成文字,贴在纪念馆的留言墙上。有天清晨,她发现墙上多了一张泛黄的船票,1949 年 3 月 18 日,上海到旧金山,没有使用过。背面用铅笔写着:“船开时,看见大厦顶层有红裙飘动,以为是幻觉。”

    那天傍晚,陈曦在纪念馆待到闭馆。锁门时,她听见阁楼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画笔落在画布上的声音。她走上楼梯,看见月光透过天窗,在地板上形成圆形的光斑,而那个光斑中央,放着一支群青色的颜料,管身上的法文已经模糊,却在月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单向的。就像这栋大厦,见证过繁华与落寞,却始终在时光里矗立,等待着被重新读懂。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完成的约定,终将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以另一种方式,抵达彼此的心底。

    陈曦轻轻带上阁楼的门,把月光和秘密都留在里面。纪念馆的灯光在她身后次第熄灭,唯有顶楼的天窗,还亮着一盏长明灯,像一颗永不闭合的眼睛,凝视着城市的夜空,也凝视着那些在时光里流转的,未曾褪色的深情。

    多年后,陈曦的女儿在写毕业论文时,查阅到和平大厦的档案。在一份 1987 年的维修记录里,有段奇怪的记载:“顶楼天窗玻璃常自裂,更换三次仍如此,夜间偶闻钢琴声。”

    她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陈曦只是笑着指向窗外。纪念馆的阁楼天窗正对着她们家的阳台,夕阳穿过玻璃,在对面的墙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极了有人在里面跳舞,裙摆飞扬,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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