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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西厢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胡亦萱已经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月。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临窗的绣架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机械地穿针引线,绣着一方根本不会用的帕子,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少夫人,该用午膳了。"丫鬟碧竹在门外轻声唤道。
胡亦萱抬起头,脖颈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微微发僵。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原本圆润的脸颊在这一个月里瘦削了不少,显得眼睛越发大了。
"放在外间吧。"她放下绣绷,揉了揉酸痛的手指。
碧竹轻手轻脚地摆好饭菜,四菜一汤,精致却冷清。自从嫁入谢家,她几乎每餐都是独自用膳。谢琰要么在外应酬,要么在书房与幕僚议事,偶尔同桌也是沉默寡言,草草了事。
胡亦萱夹了一筷子清炒藕片,味同嚼蜡。谢家的厨子手艺极好,但她始终吃不惯那股浓重的油腥味。她想起家中母亲常做的莲子羹,清甜爽口,喉头不由一阵发紧。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下意识绷直了脊背。自从大婚那夜谢琰冷淡地告诉她"早些安歇"便去了书房后,他们便维持着这种相敬如"冰"的关系。按理说新妇该三朝回门,谢琰却以公务繁忙为由一拖再拖,至今未让她回过胡家。
脚步声渐远,她松了口气,继续机械地进食。碧竹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少夫人,您得多吃些,这些日子瘦了不少..."
胡亦萱勉强笑了笑:"我胃口不好。"
她没说的是,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听着远处更漏声声,那种窒息般的孤独感几乎将她淹没。唯有紧贴胸口的半块玉佩,还提醒着她曾经的心动与承诺。
用完午膳,她照例去给谢夫人请安。谢琰的母亲是个严肃的妇人,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竖纹,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的目光。
"儿媳给母亲请安。"胡亦萱规规矩矩地行礼。
谢夫人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听说你昨夜又弹琴到三更?"
胡亦萱心头一跳。她确实常在深夜抚琴,尤其是那曲《广陵散》,每每弹到"愤世"一段,便想起时晨说这曲子与他家传残谱严丝合缝的事。
"儿媳知错,扰了母亲清梦。"
谢夫人轻哼一声:"不是扰我。谢家规矩,亥时熄灯,你身为少夫人,更该以身作则。"她顿了顿,"况且,那《广陵散》乃嵇康绝响,曲调悲愤,不吉。"
"儿媳记下了。"胡亦萱低头应道,指甲却悄悄掐入掌心。谢家连她弹什么曲子都要管,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从谢夫人处出来,她在回廊上遇见了最想见又最怕见的人——谢琰。他一袭靛青色深衣,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刻薄。见到她,谢琰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夫人这是刚从母亲处回来?"
胡亦萱福了福身:"是,夫君。"
谢琰走近一步,他身上那股沉香气扑面而来,不知为何总让她联想到蛇类的阴冷。他伸手替她扶正发间一支稍稍歪斜的玉簪,动作轻柔却让她寒毛直竖。
"听说你想回胡家省亲?"他突然问道。
胡亦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是,儿媳思念父母..."
"再过些时日吧。"谢琰打断她,"近日朝中事多,我抽不开身。"他意有所指地补充,"况且,胡大人近来与北方士族走得太近,陛下颇为不悦。夫人还是少与娘家往来为妙。"
胡亦萱咬住下唇,强忍怒意。父亲一向谨慎,怎会无故触怒圣颜?这分明是谢琰的托词!
"对了,"谢琰转身欲走,又回头道,"三日后是谢安叔父寿辰,府中设宴。你好生准备,别失了礼数。"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胡亦萱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赫然四个月牙形的血痕。谢安...那个在朝堂上为时家说过话的谢安。或许,这是个机会?
回到西厢,她让碧竹取来琴谱,佯装要练习新曲。实则翻开《广陵散》那页,指尖轻抚那些音符,仿佛能透过它们触摸到远方那人的温度。时晨现在怎么样了?他父亲可已获释?他是否...还记得那个约定?
夜幕降临,谢府渐渐安静下来。胡亦萱屏退侍女,独自坐在窗前。秋夜的月光清冷如水,照得她腕上的玉镯泛着幽幽青光。这是谢家下聘时送的,价值连城,却像个无形的镣铐。
她轻手轻脚地取出古琴,想了想,还是拨动了《广陵散》的旋律。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刻意放轻了力道,只让音符在方寸之间流转。弹到动情处,她闭上眼,仿佛又看见时晨站在梅林边,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少夫人好琴艺。"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胡亦萱惊得差点打翻琴案。抬头看去,门外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一袭素雅衣裙,面容与谢安有几分相似。
"妾身谢道韫,冒昧打扰了。"妇人微微一笑。
胡亦萱慌忙起身行礼。谢道韫——谢安的妹妹,当世著名的才女,嫁与王凝之为妻,怎会深夜出现在此?
谢道韫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轻声道:"我回娘家小住,听闻少夫人琴音清越,特来一叙。"
胡亦萱请她入座,心中却警铃大作。谢道韫与谢安兄妹情深,此来是否别有用心?
"少夫人不必紧张。"谢道韫温和地说,"我年轻时也爱在深夜抚琴,尤其爱《广陵散》中那份不屈之气。"
她说话时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胡亦萱稍稍放松,为她斟了杯茶。
"听闻这曲子全本早已失传,少夫人从何处学得?"谢道韫状似随意地问。
胡亦萱心跳加速:"是...家父收藏的残谱。"
"哦?"谢道韫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巧得很,我认识一位洛阳来的时公子,他家也有此谱残卷,据说能与胡家藏本严丝合缝。"
胡亦萱手中的茶盏差点滑落。她强自镇定:"世间竟有如此巧合?"
谢道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世间巧合之事,往往有其因果。"她忽然压低声音,"时公子托我带句话——'萱草有心,不畏风霜'。"
胡亦萱如遭雷击,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句话正是她托青柳带给时晨的!眼前这位谢家姑姑,竟是时晨的信使?
谢道韫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迅速塞到她手中:"收好。时公子说,两家的渊源远比想象中深远,他正在查证,望你耐心等待。"
胡亦萱将信贴身藏好,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多谢姑姑。"
谢道韫起身告辞,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说:"谢家水深,谨言慎行。三日后寿宴,谢安兄长会设法让你与父母一见。"
送走谢道韫,胡亦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时晨的字迹依旧挺拔有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匆忙:
"亦萱如晤:
一别月余,思之如狂。家父仍被软禁,但性命无虞。我查证胡、时两家确有渊源,三十年前曾共同守护一桩朝廷机密,与《广陵散》全谱有关。谢琰娶你,恐非偶然。我已联络谢道韫姑姑相助,她与谢安伯父皆明理之人。三日后寿宴,务必与你父单独一叙,他有要事相告。晨心萱草,永志不忘。"
信纸被她紧紧攥在胸前,泪水模糊了视线。时晨没有放弃,他正在努力查明真相!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线光明,让她看到了希望。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在月光下打着旋儿。秋天来了,冬天也不会远。但胡亦萱知道,只要心中有那个约定,再冷的冬天也能熬过去。
她轻轻抚摸着半块玉佩,将它贴在脸颊上。玉佩冰凉,却仿佛能感受到远方那人的温度。
"时晨,"她对着月光低语,"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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