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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飘着小雨,刘明阳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在原始森林中沼泽般的烂泥里,艰难地迈着每一步,每一步都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拽住,淤泥越陷越深,逐渐吞没了他的膝盖、大腿,越用力越下沉,最后干脆就动弹不得。周围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谁都不管他,只等着看他被彻底吞噬。转瞬间,冥冥中他感到自己似乎又不是在泥里,而是在深夜的大海里,身体依然被那双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慢慢地下沉,一直下沉,黑漆漆的海,深不见底。仰头向上望去,只有随着海水晃来晃去,形状扭来扭去的惨白的明月,活像死不瞑目的眼睛在上面瞪着他。
忽然,仿佛身体变得很轻,轻到不由自主地向上浮,浮到海面还继续在向半空上浮着。这时,一个巨浪猛地掀起,狠狠地拍在他身上,身体又被一双诡异的手一下子拽回空荡荡的大海里,吓得他心脏紧紧一缩,浑身电击般地一颤,“啊!”的一声惊叫,心想,完了!
随着浑身激灵一抖,意识回到现实,眼还没睁开,手下意识胡乱地抓着,直到真实感受到触感,才长出一口气,心却还在怦怦地跳。 确定自己躺在出租屋地下室泛着寒气的床垫上,喘着粗气,仰面朝天,慢慢睁开双眼,眼前惨白的天花板跟梦里的月亮一个颜色。嘴里叨咕着:“×!又做恶梦了!”
来美国的一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那是“走线”来美国的经历给他留下的梦魇,时不时地就来拜访他,赶也赶不走。
刘明阳,安徽人,三十一岁,高高胖胖的身材,皮肤略显黑,对谁都很友善,说话慢条斯理,但有力量。总是笑眯眯的,本来就小小的眼睛,一笑便成了两条缝,嘴一咧,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憨态可掬又不失威武。在国内没有固定工作,没上过多少学,但很喜欢历史、古诗词和文学作品。
对未来充满迷茫的刘明阳在离家很远的城市里一边打工一边寻找着生活的目标。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在那里遇见一个心仪的女孩,这给他带来无限的希望。七月的出现令他的生活似乎变得容易,值得憧憬。他开始考虑是不是多付出些辛苦,下班后再做一份兼职工,多赚一份钱,这样就有可能买房,准备结婚。甚至晚上睡觉开始翻手机,看看将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每次记录下来备用的名字都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好景不长。
这天,赶上他休息,吃过早饭正在打扫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出租屋,听见有人来敲门,不用问他也知道是女朋友来了,满心欢喜地开门一看,果然是柒月,他笑着张开双臂抱了抱她。柒月没躲闪,可反应并不热情,没有像以前那样主动靠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埋头在他怀里撒娇,有点敷衍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仔细看了看走向屋里的柒月。刘明阳心想,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了?然后假装没发现她的冷淡,故作轻松地说:
“一会儿带你去吃火锅吧。”
可柒月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迟疑,还有一丝愧疚,欲言又止。
“怎么了?”刘明阳问。
柒月低着头,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一只手的食指抠着手机壳。犹豫了半天,终于吱吱唔唔低声地说:“咱们——分手吧。”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这个微弱的声音却像一只大铁锤,狠狠地砸在刘明阳的心上,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在那,渐渐淡去,嘴巴微微张着,像是想说点什么,却没发出半个字,只感到胸口被压得透不过气。
他轻轻地在床边坐下,低着头,一时转不过弯儿,她为什么跟自己分手?脑子里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本事?是因为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还是她遇上了别人?回想这段时间柒月跟自己见面的次数少了,电话不像以前那样聊起没完,也不粘着自己了。我也太粗心,这些疏远、冷淡都是预兆。他不愿去面对,但没说什么。
两个人沉默许久,柒月先开了口:
“父母在美国催我过去,他们已经给我申请绿卡了。”
这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斩断了他想挽回的幻想。刘明阳知道柒月的父母在美国,但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走。他慢慢抬起头,眼里掠过一丝悲伤,想说什么,但深吸一口气咽了下去。
他不是不想挽留,而是不知道自己用什么留住她。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在哪里,让她跟着自己过这样的日子也的确太自私。他用力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还是沉默着。半晌,异常平静地说:
“你走吧,希望你过得好。”
他不敢抬头,怕看见柒月的脸,会舍不得,会抱住她,跟她说,不要走,可那样毫无意义。
他的沉默是柒月没想到的,一时间倒有点不知所措,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转身,脚步迟疑,仿佛在等待他说些什么,挽留些什么,他始终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低着头。柒月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他的出租屋,门被轻轻关上的那一刻就像把他们所有的过往统统关在门外。
刘明阳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全部断开,咣当一下倒在床上,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眨也不眨一下,心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像被掏空——他的全世界都空了。躺了很久,望着脏兮兮、光秃秃的天棚和墙壁突然自嘲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接下来的日子,他过得浑浑噩噩,原本内心就迷茫的他更加绝望,无心工作,也不跟任何人接触,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手机就是他唯一的伴儿。失去了所有的目标,所有的方向,整个人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
突然有一天,在网上刷到“走线”去美国的视频。主播分享的方法和攻略牢牢地吸引着他,他死死地盯着屏幕,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善解人意”的大数据像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推送给他各种关于“走线”的内容,在他心底燃起一团火,那团火化作一道光,闪在他眼里,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希望之光。
“走线”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去寻找新的出路?去追寻他的爱?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走线”之旅。甚至连父母,也是到了土耳其才打电话报的平安。这趟旅程,他花几个月的时间,从网上刷了无数的视频,联系了各个主播,保存了各个环节蛇头的联系方式,做了详细的攻略和周密的准备。
当他站在机场登机口,看着飞往深圳的航班时,心中既兴奋又紧张,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飞机冲向云霄的那一刻,心脏像小鹿乱撞一般跳得飞快。
他先飞到深圳,再由深圳出境,经迪拜转机,抵达土耳其。为了让这趟旅程更顺利,他早早就联系了土耳其一家民宿的老板,预订了房间并接机。下了飞机,被老板直接带到民宿,一切顺利,井然有序。
民宿是一栋老旧小楼,有三层。他被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已经住着一个瘦瘦的男人,看到他们进来,那人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老板指了指房间里一张空着的床,对他说:“你就住这张床吧。外面有厨房和厕所,我这里提供饭,如果吃不惯,你自己也能做,这里有米有锅,菜得你自己去买。还有,窗帘千万别拉开,不然邻居看见了会报警的。”
放下行李,刘明阳疲惫地坐在床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虽然这一路计划得很周密,但此刻,置身于这个陌生的国家,他依然感到一丝不安。窗外传来阵阵海鸥的鸣叫,心里琢磨,这是什么地方,还有鸟叫?他的拘束和好奇全都被对面床上的男人看在眼里。
“那——是海鸥的叫声,”男人开口,“我们这——地方离海边不远。”
伊斯坦布尔是横跨亚欧大陆的国家,绝大部分位于亚洲,小部分在欧洲,他们现在是在欧洲这边,挨着海。
很明显,男人有点结巴,但不严重,只是偶尔。边说着,边递给刘明阳一瓶水,“你是从哪来的?”
刘明阳接过水,腼腆地笑了笑:“谢谢!我是安徽的。你呢?”
“河南的。”男人回答。
“也是刚到的?”
“前天到的,等——机票。”
“到基多的?”
“是,现在价太高。”
“没出去走走?”
“没,有啥可看的?人家说话都——听不懂。出去别再出点啥事情,还——是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吧。”
“嗯,也是。”
中国人入境土耳其是免签的,他们大可坦坦荡荡地到处观光。但由于初出国门的陌生感和恐惧感,也是因为“做贼心虚”吧,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超市买菜,两人都是待在屋里,丝毫没去领略伊斯坦布尔的异域风情和强大的奥斯曼帝国遗留下来的宏伟与美丽。俩人闲着没事就聊天。
李哥是河南人,年龄比刘明阳大些,中等身材,瘦瘦的,无论在哪,腿都习惯性地抖。爱说话, 一着急就结巴,是他出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两年前,李哥替人开出租车,风里来雨里去,很是辛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开车总是出问题,不是今天刮了,就是明天碰了,三天两头得修车。嘴还不利索,有时明明是他的理,可越着急越是讲不明白。车主拿他也没办法,一肇事就得修车,一修就耽误挣钱,第二年的保险也跟着涨,让车主头疼,
“你怎么开的车!?这都多少次了?谁能受得了你总这么碰啊!我都赔不起了!要不你先歇歇吧,过一阵子再开。”
李哥叹着气,也没办法,只能交车。
开出租时,每天去个小饭馆吃饭,便宜又可口,但这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他惦记着老板娘。
老板娘样子长得吧,五官要说单拿出哪都没那么标致,但放她脸上就是那么和谐。再加上浑身透着一股少妇带着点风尘的风韵,怎么看都看不够。他也说不清楚她哪里好,就是勾着他的魂儿,心里直痒痒,一天看不见就觉得少点啥。有时候,活儿拉得多,就干脆在这歇脚,跟老板娘聊天,一坐就两三个小时。
她叫陈香芫,大伙儿都叫她香芫,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孩子归前夫。人长得苗条,说话做事干脆利落。这天头午,从玻璃窗见李哥蔫蔫地往这走,心里纳闷儿,今天咋没开车呢?一进屋就问:
“这个时间,还没到饭点儿,咋就来了呢?车呢?……又撞了!”
“嗯,撞了,倒霉!”
“你也真够可以的,幸亏有保险,也幸亏你没撞个豪华的车,要不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唉!”
李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来碗胡辣汤。”
“还没好呢,正做着呢,这才几点!”
他就不是为胡辣汤来的,只为看看香芫,心理得到些安慰,胡辣汤没好正中他的下怀,就势坐下,看她忙里忙外的。一转头,发现玻璃窗上贴张白纸上写着招工,心想,正好不开车了,到她这来,不就近水楼台了嘛。一指广告说:
“我来。”
香芫瞟了一眼说:
“你会干啥?我这可不招开车的。”
“我啥——都能干!”
“我这累,不比你开车,坐在车上,累了还能睡一会儿。这不行,忙的像陀螺一样转,一会儿不能歇。”
“我不怕。”
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香芫心想,他当真了。其实,她心里明白李哥的心意,吃饭的客人也不乏对她示好的,都入不了她的眼,都一律同样对待——装傻。
“你当真?”
“啊!今天就开工!”
香芫见他说得坚决,也无法推辞,就答应下来。
李哥人很勤快,小饭馆虽然不大,每天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前堂后厨也忙得脚不沾地,什么活儿都干,摘菜、洗菜、切菜,端盘子、洗盘子、收拾桌子,忙不过来时还帮着炒菜。几个月下来,累是真累,可他乐在其中,毕竟能天天能跟香芫在一起。就算她偶尔数落他几句,他也不生气,反倒笑呵呵的,心里幸福又满足。
李哥人有点嘚瑟,开出租的时候听过的、见过的人和事都多,闲下来的时候就跟客人和后厨的人闲扯、吹牛,谈论的都是国内、国际上的大事,显摆他懂得多,觉得在香芫面前特别有面子,说得兴奋时,不时用眼睛瞄着香芫。
香芫看得明白,可就是喜欢不起来他。有这么个听话、肯干又忠实于她的人用着顺手又安心,总比雇个陌生人好得多,同时也享受这种被爱的感觉。可要是真让自己跟了他,还是心有不甘,觉得委屈。李哥也没有怨言,毕竟是喜欢,就这么每天在一起也很开心。
可什么感情也经不起这么耗,再加上女人时不时地跟一些熟客开开玩笑,偶尔坐在一起喝几杯,谈笑间还透着点暧昧。李哥心里很不舒服,又没资格管,时间一长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终于有一天,他这只瘦弱的骆驼被最后的稻草压垮了。
这天,客人特别多,一个客人点了份豆干,但豆干没有了,他急着跟女人说,一着急,结巴的劲儿又来了,
“豆——豆——豆——”
女人也正忙得不可开交,没好气儿学他结巴的样子,
“豆——豆——豆——,豆什么!”
引得客人们一阵哄堂大笑。李哥杵在那,自觉尴尬,讪讪地,转身回了后厨,感觉特没面子,心里别提多窝囊又憋气。平时话多的他,一直到晚上也没说几句。香芫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说破。
晚上回到家,一进屋,连鞋都没换直接躺在床上。心里翻江倒海,想想这几个月,来店里吃饭的客人,经常会跟香芫开开玩笑,说些挑逗的话,还打情骂俏,他心里满是醋意,可有什么办法?毕竟他不是她的什么人。还是自己没本事,要是自己行,哪能让心爱的女人去跟人家陪着笑脸逢场作戏?又想想自己的付出,不是一直对一个人好就能换来人家的心,我在她眼里根本就不重要!
思来想去,自己也是个七尺男儿,不能这样让人看轻!我要去干一番事业!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视频里刷到“走线”去美国的事,刚看的时候还想,美国有啥好去的?一句英语不会说,去那能干啥?可这会儿,他的内心突然产生强烈的冲动——去美国!挣钱!出人头地!为自己争口气,找回自尊。于是,他开始对怎样走线去美国的视频产生了兴趣,每天晚上都沉浸在视频里,记录下各种方法和攻略。
他没告诉香芫去美国的事。一天晚上,要关店了,他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走,嘱咐香芫好多事,什么冰柜要除霜了、该撒除蟑螂药了、煤气罐该换了……最后出门时,还恋恋不舍地看着香芫,
“年纪越来越大了,遇见差不多的也该找个归宿了。”
说得香芫摸不着头脑, “神经兮兮的!”
又满脸狐疑地看向他,轻轻地问,“你……不想干了?”
李哥心头一酸,点点头,“想出去走走。”
香芫迟疑一下,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数出些,塞给李哥,说了句,“你的心思我都懂。”
接过钱的当,李哥紧紧拉住香芫的手,“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说完,急忙转身走了,他不想让香芫看见他的眼泪。
刘明阳正跟李哥聊着天,突然隔壁传来吵架的声音。
隔壁住着何哥和小凌,都是河北人。何哥长了一张大众脸,扎人堆儿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个子不高,乍一看,像比小凌还矮一截儿。小凌看上去整体扁平、干巴巴的,锁骨、髋骨、四肢给人感觉像似一幅骨骼标本。一头没有光泽的直发,劣质化妆品覆盖着一张皮肤略显粗糙的脸,双手干干、褶巴巴的。
小凌在屋里待不住,总缠着何哥带她逛街。何哥也是不太敢出去闲逛,他的心里还是胆怯的,毕竟他们是偷渡,加上老板入住时嘱咐他们不能开窗,更加令他紧张。
小凌一逛街就爱乱买东西,都是些廉价的,但对她来说却是平时舍不得买的。何哥也不是不想给她买,只是路途遥远,往下都遇上什么还不知道,行李太重都是负担。
小凌,来自河北某山村,离家去县城打工,渴望挣更多的钱。最初去按摩房做按摩,虽不是SQ场所,却也是游走在边缘。在一次警方“钓鱼”时被抓,挣的钱悉数缴了罚款。没了钱,还得生活,于是,无路可走的她又去一家KTV做了小姐。
何哥是她在KTV里认识的。他在当地卖些袜子、秋裤、头饰之类的小百货,收摊儿后经常跟三两酒友去KTV消遣。他发现,小姐里,小凌是最傻、最实在的,一来二去就跟小凌好上了,还给小凌租了间房,偶尔带她去吃点好的,买点穿的、用的。
可KTV里鱼龙混杂,他也难免会有疑神疑鬼的时候,总觉得小凌也会遇上别人,担心她背叛自己,偶尔用话敲打敲打小凌,俩人会因此而吵架。
这天,俩人还光着身子躺在出租屋的床上。何哥问小凌:
“为啥不待在家里到这来?”
“挣钱啊。”
“一个女孩子还是留在家里好一点,还有人照应。”
“他们才不会管我,要是管我就不会出来了,他们只会管弟弟。”
说着,挪动一下僵了的身体,“我还得挣钱养孩子呢。”
何哥一愣,侧过脸看着她:
“你有孩子!?”
何哥看她还不到三十,瘦瘦的样子,以为她还没结婚。
小凌平静地点点头:
“是啊,都十二岁了。”
何哥瞬间怔住,转头看着她——十二?!
“你多大了?”
“二十八。是不是不敢相信我有那么大的孩子?”
“嗯。”
“那我说我生过三个,会不会吓到你了?”
小凌躺在何哥怀里,心里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说给他听,这个男人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给她安全感的人。
她的话确实惊到何哥,但也勾起他的好奇心。
“你结过婚?”
“算结过吧。”
“什么是算结过?”
小凌深吸了一口气,“还不到十六岁,家里就把我给外村的一户人家,这样家里就少个负担,收的彩礼钱还能给弟弟留着娶媳妇。第二年,我生了个女儿,他们家嘴上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但还是催着要二胎。
可是咱俩总是吵架,因为屁大点事也吵,一吵他就打我,我也打不过他,跟他父母说也没用,他爸妈就是这样过来的,在他们眼里,两口子吵架,男的动手打两下都正常。有一次,把我打得太狠,鼻子骨折,眼睛肿得都睁不开。我也差点跟他动了刀,我拿着刀冲他喊,再打我就杀了他!你说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还没等怀上二胎就离了。
说是离了,其实,就是我搬回娘家住而已。我嫁到他家也没登记,因为年龄不够嘛。先结婚、生孩子,等到了法定年龄再补办登记手续,我们那都这样。”
“所以你还是未婚?”
“什么未婚?是离婚嘛!”
何哥不想跟她抬杠,只是看着她瘦瘦的身体,想象着她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该跟父母撒娇,被男孩子追求的花季,怎么经得起庄稼人重重的拳头!他的目光停留在小凌的手上,握起她缺了一小截食指的左手问:
“这是他打的?”
“不是,这是在他家干农活,铡草时不小心铡的。”她搂着何哥的胳膊接着说:
“我父母不让我要孩子,说孩子是他们家的,得留在他家。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本来就是他们的负担,要是我还带个孩子就又多一个,他们怎么会愿意?他家也同意,但抚养费我得出。”
“那怎么出来三个孩子?”
“离了婚我也没处去,就回了娘家。有一天,一帮人去我们家闹,还拿着棍棒、铁锹啥的,把我吓得在屋里没敢出来。就听他们说,是因为我爸不小心碰到他们家怀孕的儿媳妇,给碰流产了。而且,医生说不容易再怀上了,所以他们是来闹着要赔孩子的。我们家也没那么多钱赔给他们,就算有也舍不得。他们隔三差五就来闹,来了好多次,有一次差点动手,他们仗着人多,把我们家的玻璃、锅碗瓢盆都给砸了。”
“后来,村里一个长辈出面给调解,两家商量好久,终于想出个主意,让我给他们家代孕。我当然不愿意啊!这事多扯!可架不住他们天天来闹,父母扛不住,比起花钱,现成的女儿不用白不用,连哄带吓地逼着我去跟他们家儿子做试管。”
“做了吗?”
小凌点了点头。
“哎呀!可遭罪了!排卵扎针扎得我身上的肉青一块、紫一块,都硬了。每次去医院化验、检查,医生忙得都没工夫抬头看我,就低头看病例,喊我的名字,上床!我就脱光了下半身爬上妇科那种检查床上两腿一翘在上面等着,说不定在那晾多长时间。人家大夫还得安排别人,这个开化验单去化验,那个去扎针,还有去手术室等着取卵,她就看病例,每个人该做什么,跟喊牲口上流水线一样。”
“取卵那天把我疼得啊!那针那么粗,有这么长!”说着,用手比划着一尺来长,
“疼也不敢喊、不敢叫,怕医生骂,更怕她报复我,弄得更疼。”
何哥听得直皱眉头,“后来呢?做成了吗?”
“成了,生了一对双胞胎,还是龙凤胎!”小凌有些自豪地说。
“孩子刚下生,看见第一眼时我还是挺喜欢的,可就那么一眼,再没看见就给抱走了。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俩孩子跟我没关系,以后我也不能认。那是我身上掉的肉啊!我为他们遭了那么多罪,连看都不让我看。”
她眼睛看着远处,失神地说着,像讲别人的故事,听得何哥直揪心,深深叹了口气,心疼地抱紧了她。过了半晌,何哥突然说,
“想不想离开这?我是说,离开父母,你会想他们吗?”
“去哪?”
“跟我去美国。”
没见过世面的小凌一听,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何哥。对她来说,美国是遥不可及的天堂,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运气。
“啊?!美国?!”
何哥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凌的眼里闪烁起光,那光亮中,夹杂着惊喜与期待,还有一点点不真实的惶恐。这是她生命里,第一次看见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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