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1972 年,秋日的清晨,一片寂静中透出几声悠长的羊叫声,打破了人和村的宁静。一只只瘦弱的绵羊困顿地爬过薄薄的秋草,急急切切地寻找着营养,它们的喉咙里,似乎总免不了传出几声哀怨的低鸣。一条疲惫的黄狗,在静谧的村庄东头狂热奔跑着,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吠叫,彰显着它的不安。整个村子都被淡淡的忧伤和哀愁所笼罩,仿佛整个时间都被停滞,房屋上的寥寥炊烟,很快就被风吹散了。落叶斑驳的榆树,在白天的阳光下看起来枯萎无比,每一个干枯的叶子仿佛都带着从前的光彩。坑坑洼洼,纵贯人和村东西的大街,成了羊群和狗群的场所,它们互相碰擦着,不时发出“嘶嘶”的声响。村东头地里的小草也随着风摇晃着,上面的露珠晶莹剔透,一个个带着时光和美好,闪闪发光,迷人心魄。萧索、落寞,如此落后的农村,却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幽美。这就是人和村,这就是人和村最常见的样子。
我二舅还是和往常一样,早早赶着几只羊去放羊。这几年,他的痨病越来越厉害了,喘息也越来越重,就不能跟着生产队干活了,就放了几只羊,这是他最基本最熟悉的技能。
村子东头,是一队的菜园,菜园中间有一间土房,那里住着一个姓马的瞎老汉,他自己一个人孤寂地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
菜园地中间,有一队的塑料暖棚,每到春天的时候就在那里育稻种,里面暖烘烘的,可以在里面洗澡。
菜园地的东南角,大路的北面,是一个水坑,水坑的西面,有几棵很粗的大柳树,我二舅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喘息着,看着几只羊吃草。
这是二舅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之一。还有印象深的是,就是在前一年,我姥姥去世,我不谙世事乱跑,我二舅从南屋出来,我看见他喘息着咳嗽着,脸色通红。我的记忆中,那时就听说,二舅生病了。
记忆中,我二舅去世了,我瑞轩哥作为长子,被人搀扶着去到大街上磕头,那是我唯一的印象。
在以后的岁月里,和我老娘每次说起老袁家的事,我问她:“娘,你三个亲哥,你和哪个哥最近啊?”我老娘总是回答:“哪个哥都亲,哪个哥都一样,就是你二舅去世得最早,他就是累死的,他从十几岁就撑起这个家,十八口子人给他要吃要喝要钱花,还不是早就落下了病。”
我二舅的病是痨病,印象中我姥姥也是痨病,咳嗽,喘。
我二妗子嫁给我二舅十二年,接连生下四个孩子,我二舅去世的时候,最小的建表弟还在怀里抱着。
我二妗子曾说过:“你二舅算是圆满了,娶了两个媳妇,给他生了三男三女,就是他死得早,早早撇下我们娘几个,最小的孩子还吃着奶。他撇下了我,他是好命,我一个人拉巴这几个孩子,这是我的命。”
那一年,我二妗子才刚刚三十多岁,她就在那个老院子里住到了八十多岁,住到了四世同堂。
那一年,我表哥瑞泽、瑞涛哥、凤瑶表姐、瑞霞表姐,还有我亲姨袁广素,差不多先后从新砦高中毕业了。那个时候,老袁家有五个人高中毕业,也是不得了。还有人说着怪话,凭什么袁家姑侄五个都上高中。有人就搭话,啥也不凭,就凭人家姓袁,又怎么了,再说了,你家也去上高中啊,关键学校不要你的孩子吧,你家孩子根本就不是那个料,老袁家书耕世家,从袁广昆、袁广中开始,人家的家教就是那样的,就是要孩子读书,你家就只能干眼热吧。
我小姨到人和小学教学,凤瑶姐被我三舅接去了东北明春。
那一年,我瑞涛哥虽然年纪小,但在生产队已经是干活的劳力,天天生龙活虎。一天晚上,瑞涛哥和褚二军一起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的民兵,枪走火了,两个人被送到医院,好在都没有什么事,我大舅一听吓坏了,这都在老家,肯定也不是个事,就把瑞涛哥安排去了鄄城化肥厂,算是当了临时工,后来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菏泽师专。
那一年,冬天的早晨天很冷,我大表哥要去当兵了,我们跑着去公社送他,他披红戴花笑着站在队伍里,穿着军装很神气。十几个人的队伍里还有个大高个,一脸的蝇子屎,还哭着流着泪。在那个队伍里,那十几个人都没有我瑞泽表哥帅,只有我瑞泽表哥像个当兵的。
那一年,我广中舅从人北大队里下来了,他的头疼病好像又发作了,经常头脑不清,就不能当大队干部了,就什么都不干,天天遛达着。有人说,我广中舅魔道了,这就是农村人的惯常叫法,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大街上看见,我还是喊着舅,也不见他魔道。
那个时候,是十年浩劫的中期,上高中的老大哥们,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衣,戴着一顶帽子,那也是很酷很帅的。
那个时候,经常有一队一队的人,锣鼓喧天地从大街上走过,唱着歌喊着口号,带着红袖箍,要是再穿一件绿军装,那就更不要说了,那就是街上最亮的风景。
恰恰那个时候,那个特殊的年代,我大舅那里又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
我大舅从成武财政科调到鄄城一中后,在总务主任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年。鄄城一中是一所老牌高中,是省重点中学。
冬日的此刻,在这个县城中学里,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整个校园被洁白的雪花所覆盖,仿佛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厚厚的积雪在静静地堆积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宛如天使的羽毛,轻轻地触碰着地面。没有了学生们的欢声笑语和奔跑的身影,操场显得格外寂静和冷清。
教室的屋子也被大雪覆盖,屋顶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像是给屋子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帽子。窗户上结满了冰花,像是一幅幅精美的艺术品。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校园里的树木也被雪覆盖着,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雪花,有的树枝被压弯了腰,仿佛在向大地鞠躬。远处的山峦也被雪覆盖着,与天空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县城中学仿佛进入了一个宁静而美丽的童话世界。
学校已经放了寒假,我大舅准备收拾一下,回老家过年。
我大舅隔着窗玻璃,看着雪景,虽然学校的教学并不很正常,但在这里一切都熟悉了,一切都归于平静,自己在这里就是平静地工作、生活。
虽然不再代课,但我大舅国学的底子在,私塾出来的底子就是好,学校平常的毛笔字都是他来写,学校有个什么稿子,虽然他执意不再执笔,但还是要经过他最终审阅。
我大舅看着外面,咦,那是谁过来了?学校已经放假了,这下着大雪,校园里没有一个人走动,怎么好像往这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王校长,那一个不是县***的窦副主任吗?是的,就是他俩。
我大舅急忙开门,迎住两个人:“王校长、窦副主任,你们怎么来了?这下着大雪,大冷的天。”
两个人进屋,拍打着肩膀上的雪花,窦副主任看着室内说道:“老袁,你这房间收拾得可够干净的,满屋书香啊,看着你书架上的书,你的工资都买书了吧。”
王校长说:“就现在这个样子,学校的图书室都没有书了,我想找点东西看,都要到袁主任这里来呢。”
房间里也没有多余的凳子,王校长坐在一个马扎上,唯一的椅子让窦副主任坐下,我大舅就坐在了床上。我大舅问道:“窦副主任,这样冷的天你找来,肯定有事吧?”
窦副主任点点头:“我就不喊你袁主任了,我还是喊你袁哥,这里就咱三个人,虽然我也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但在你的房间里,咱说话就随便些。是这样,你也知道,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革命群众的觉悟越来越高,全国乃至我们鄄城、鄄城一中的形势那是日新月异,只争朝夕啊。前天,我们接转了来自你家乡鱼邑的请调函,调查你在徐州读书期间的情况,请你先口头复述一遍,我们先不做记录。”
倏忽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猛然提起,我大舅不觉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当时的形势,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好在,他自己的历史就是清清白白,就是无任何瑕疵。
我大舅不慌不忙地说:“我 1949 年 4 月参加革命,就在成武县财政科参加工作,我的档案里有我写的自述材料,我的历史清清白白,这点吕冬跃老师可以证明,是他当时把我要过来,把我安排在了成武县财政科。”
窦副主任苦笑着:“老袁哥,你还不知道吧,吕冬跃也已经靠边站了,他都自身难保了,他的证明只能是适得其反。”
我大舅吃了一惊:“这样的老革命也靠边了,他在徐州时是地下党支部负责人啊,引导不少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
窦副主任说:“此一时彼一时,你还是说说,那天晚上,萧其准带领几卡车的国民党兵,围住学校,几百学生集体加入三青团,又参加了战斗,参加敢死队,后来又到了台湾。”
我大舅深深吸了口气:“我是知道集体加入三青团的,我看着他们被押上卡车,几个学生被打,看着乱哄哄的学校一下就冷冷清清了,我就趴在墙头外面看着,我可以说得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他们上了战场,当了敢死队,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台湾。”
窦副主任说:“有一个学生参加敢死队,负伤后被俘,他交代了所有的问题,你们那三百人有一半的人死在了战场上,一半的人去了台湾,被俘生还的就他一人,而你是在大陆活着的唯一一个人。你说,有人怀疑你加入三青团,有人说你是特务,这算不算有依据。”
我大舅嘿然一笑:“我看,说我是特务,说我加入三青团,那是一点依据都没有啊,就是怀疑而已。你说的那个负伤被俘的学生,就是龙巩集的李广文,1949 年夏天,他还到我老家人和村看过我,他就能证明我没有加入三青团。我还是把那天的情况复述一遍再说吧。我也回忆无数遍了,几乎能记起的所有细节也都写下来过,事关重要,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当我大舅讲完,端起茶杯喝口水后,王校长说:“就是,这就够详细的了,也合情合理,什么都有个特殊情况,碰巧你拉肚子,不然不是当了炮灰,就是去了台湾啊。龙巩集的李广文就能证明你啊,那就直接去找李广文,让他给你写证明材料。”
窦副主任说:“你说的李广文,他也是被俘人员,我估计他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就是写了证明,我估计也不好认定。”
我大舅继续说道:“我都不知道商来真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去了台湾,我记得很清楚,萧其准单独找我和商来真谈话,萧其准还踢了我一脚,他就是预谋好的,他要带着我俩去台湾,我俩和他是一个村的,那时听说他就是旅长了。我感到怪异的是,为什么萧其准找我俩呢,我一着急就拉肚子,我拉肚子就逃过了这一劫,后来那些当兵的满院子搜查,厕所都搜了几遍,我就翻墙在外面。”
王校长接道:“我知道,你的肚子不好,一遇到紧急事,你就拉肚子。”
窦副主任站起来,踱着步子,忽然转回身道:“老袁,你把这个情况再详细地写一遍,不过你放心,加入三 Q 团这件事,还是怀疑,没有人能证明你加入,没有人能证明你宣誓了,那就不能定性定案。但仅凭你自己的说辞,也不能证明你没有加入,这只能暂时是个无头案,无法定性。如果李广文真能证明你,那就最好了,那就再等等,我相信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虽然在管委会,但在教育系统多年了,对于你,我是了解的,但我个人的认识是我个人的。我也跟你交个底,你的档案我们又看了,看过后才来找的你,对你个人,大家和我一样,也是了解的。这样,你再详细写一遍交给我,越快越好,把李广文去你家的事也写进去。”
两个人走了,我大舅怔怔地看着自己准备回家的包裹,在那里坐了很久。
几天后,王校长来找我大舅,一进门就喊道:“老袁,事情解决了,那就是怀疑,就是莫须有,就是莫名其妙,就是你老家的人打击报复,现在县***让我通知你,警报解除。窦副主任还真给龙巩集发了函,那个李广文真给你证明了,你没有加入三青团,只是李广文的身份所限,还不能完全能够证明。窦副主任考虑得也很全面,这不是要在文泉镇建鄄城三中吗,那里急需要人,调你到那里担任总务主任,也算是避风头。我和他争执了半天,他就是不松口,我是不同意你走啊,咱是多年的老伙计了,咱哥俩合作得一直很好,我真不想让你走。”
我大舅握住王校长的手:“谢谢你,老弟,我知道你为我的事费心了,能到三中去也很好,在哪里都是工作。”
我大舅在鄄城三中又工作生活了近十年。1981 年,我大舅为了让我大表哥接班,提前办了离休手续。我大舅离休时,基本工资七十多元。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参加革命就是科局级干部,每次涨工资都让给别人,从初次定工资级别,到他离休,才涨了一级工资。
我大舅说,三百多学生,一百多人几天后就死了,一百多人去了台湾,一人被俘,只有我一人因为拉肚子逃过一劫,我这拉肚子还成好事了,这也是人生传奇。
后来,多年后,才知道那年发往鄄城的请调函,还是人和村的某姓人在其中作怪。我大舅说,那就是莫须有,鄄城往老家发请调函,那还说得过去。老家往鄄城发请调函,那就是诬陷,就是故意惹是生非,有人看不得老袁家好。
后来,凤桐姐说起来还感慨,就我当时,亲爹魔道,亲娘就是个农村家庭妇女,外界的条件有限,人生关键的几步还要靠自己,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你敢不敢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人的一生很长,谁都有机会;人的一生也很短,机会稍纵即逝,就看自己怎么把握。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