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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的草原,碧空万里,连空气都盈满了鲜花和青草的气息。“嗒嗒--嗒嗒--”两骑骏马飞驰而过,一红一白,强有力的马蹄蹬翻长草上的露水,晶莹的水珠沾到马主人的身上,那是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跑在前头的是白马,露水沾在那姑娘嫩白的脸颊上,在阳光下莹然生光,更显得她朝气蓬勃,颜如舜华。她用力一吸,新鲜的空气浸满她的心肺,顿时令她神清气爽。她畅快地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仿佛唤醒了这一片草地盎然的生机。
“其木格,快来,快追上我,你要是追上我,我就教你唱一支汉人的歌儿。”那白马上的少女边策马边回身对后头的红马少女喊话。
红马上的少女扬起头,加大力度鞭策她的红鬃马,并向那白马少女喊道:“我才不稀罕听汉人那些酸文假醋,阿茹娜姐姐,假若我能跑赢你,我只求你能将那把精钢打造的锦云匕首借我把玩几日,好不好?”
那白马少女微微一愣,那锦云匕首是她的未婚夫所赠,一向被她视作护身符,自得以来珍重无比,自然不能轻易示人。
但她亦知道她的妹子其木格向来钟情于刀剑骑射,一直对她的锦云匕首求而不得。
只是片刻犹豫,她便粲然一笑:“好吧,只能借你一天。而且...你赢了我再说吧,先到汗城的人为胜!”
话音尤在,她便双脚用力一夹马肚,那白马“咴儿咴儿--”大叫一声,脚下便如生风,一溜烟儿奔前去。
红马少女听见那白马少女应允自己的请求,即刻有了动力,眼光一闪,更用力抽打马鞭,并喊道:“阿茹娜姐姐,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婢女乌兰早已等候在汗城外头,她的表情有些焦灼不安。
忽然听闻远处传来响亮的马蹄和马鸣声,她微一侧耳细听,立马便认出声音来自两位公主的良驹,她快步跑上去,挥动双臂,示意她们赶紧停下。
白马少女阿茹娜见此情形,即刻喊"吁"并收紧缰绳,那红马少女其木格求胜心切,仍斗志昂然,趁白马少女叫停马匹的瞬间,一个加速,策马奔入汗城大门内,然后翻身下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拍手道:"太好了,太好了,阿茹娜姐姐,你瞧,是我先到的大门,我赢了!"说着便奔到阿茹娜面前,嚷着要她的匕首。
那婢女跑到两人跟前,急道:"大公主,二公主,你们总算回来了,大汗差一点就派人出去找你们呢。”
阿茹娜见她神色有异,忙道:"发生了什么事?"
乌兰道:“今日有汉使到访王帐,似乎与阿茹娜公主您有关,大汗才急着找您,请快随奴婢回帐梳洗吧。"
一旁的其木格呵呵笑道:“噢,恭喜姐姐,不必细想,都已经猜到,定是姐姐那位中原连王世子下了聘礼,要迎娶姐姐到中原去。姐姐还不快快打扮一番,去见见求亲的使者。”
阿茹娜一听,脸色飞霞,啐道:“小丫头不要胡说八道,指不定是别的要事,我要赶紧觐见父汗了,你帮我把马牵回马厩。”
她美目一转,黠笑道:“你若不听话,仍在胡说,我可不会把锦云匕首借你。”说罢便回身与乌兰快步离开。
阿茹娜换了一身正服,将玩心收敛起来,恢复公主应有的矜慎。
她静静进了王帐里,瞧见她的父汗布日固德正端坐宝座之上,另有数名身着汉服的官员分坐两旁。
众人一见她进来便停了说话,一时间安静极了,帐里的炉火烧得旺盛,星火噼啪作响,她直觉面上热烘烘的,一颗心更噗通通乱跳个不停,只得强作平静,垂下眼屈膝作礼:“父汗金安。”
布日固德“嗯”了一声,以汉话道:“我儿快来拜见诸位汉使。”
阿茹娜依言用了汉语向众汉官说道:“孟和汗长女阿茹娜请诸位使臣安。”
众位汉使顿时为她字正腔圆的汉话感到微微惊讶,但亦不忘用汉语回礼道:“小臣惶恐,公主金安。”
其中一位看似官阶较高的汉使向阿茹娜作揖请安,用蒙兀语说道:“小臣礼部侍郎于道扬奉皇命前来,替连王世子殿下求聘于孟和汗之女。按我朝大婚吉日已定于今年五月十八,方才已对孟和汗禀明,大汗应允择日启程前往中原,共结秦晋之好。”
阿茹娜闻言,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即刻红霞满面,心跳急速,羞得不知如何作答。
那礼部侍郎捧出一盒物事,说道:“除了朝廷一干聘礼,世子殿下特意交待小臣将此物敬奉公主殿下,请公主笑纳。”
阿茹娜不由一阵惊喜,羞涩接过,低声道了谢,腆然转身走到孟和汗身边。
有另一位汉使用蒙兀语笑道:“小臣在路上听闻牧民对公主殿下的美貌赞誉甚多,如今一见,果然如下凡的仙子一般,睹得公主佳容,实乃小臣无限荣幸。连王的世子殿下小臣也有幸见过,他长得剑眉星目,貌若紫玉,真与公主殿下乃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兼而世子殿下自幼聪敏,有逸群之才,在同辈的皇室贵胄子弟中,最深得陛下看重。方才听公主的汉语说得极为圆熟,想必日后定能与世子殿下琴瑟和鸣、凤凰于飞。”
不待阿茹娜答话,孟和汗朗声大笑:“汉使对小女实在过誉,她自小野惯了性子,如何能及得中原名门的闺秀端庄秀丽,不过说起来,小女确实生来有一段奇缘。她甫一出生,本汗便打了胜仗,萨满太太又为其推算出她是吉鸟之命,主安定,迎祥和。”他微一凝思,又道:“用你们汉人的话,那批命文便是'吉鸟飞入帝王家,借得天泽定康华'。本汗想,普天之下,中原皇室为天下尊,中原安定即天下定,吾等外邦番土,内乱不断,若能高攀中原贵胄,便能安定吾邦。恰逢先皇圣主招抚,本王便上表为臣,不承想蒙先皇厚待,不单赐本王臣籍,还指婚于小女与连王之子。说来也怪,小女自幼热衷汉学,虽亦习得骑射之术,但犹爱汉族女子的女红针黹,写诗作画,抚琴弄萧,可见长生天早将小女定作汉家媳妇。”
众汉使听后,更加夤缘奉承,溢美过甚,听得阿茹娜羞不能已,忙不迭自请告退。
回到自己的帐内,阿茹娜按捺住一颗跳动不已的心,深吸了口气,才郑重地打开了方才汉使交给她的盒子。
梨花木雕刻精致的木盒里,到底会装着怎样的奇珍异宝呢?
“咔嚓”一声轻响,她心跳随之一滞。翻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枚朱红的同心结,千丝万缕的红绸编成鸳鸯合欢的模样。仔细一看,盒内附了一片红叶笺,上书:妻子好合,如鼓琴瑟①。
那笔锋庸雅俊逸,断然出自王世子之手。
她自幼熟习汉文,自然懂得那同心结和诗文是寓意夫妻之情,百年好合,以红叶笺寄相思意,念及此,阿茹娜不由登时心似灌蜜,说不出的欢欣喜悦。
她更不自主地翻出与王世子多年互通的信件,足足有一个大木箱子,信件如此多,却没有一封言及儿女私情,而且每一封的信件都经她父汗检视,一字一句皆是她向他讨教汉文,他又逐字逐句的解释,又有谈及汉族民风习俗等趣事,以及应景物而作的诗文。
纵然如此,他的渊博已令她折服,于是她便在这一封一封的鸿雁往来中,将一颗芳心暗许。
她捡了最近的一封信件,只看到里头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子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②”,脑中便浮现出那汉使所说的“王世子剑眉星目、面若紫玉、文墨极佳”,她醉心想着,到底她未来的夫婿是否与这诗里所述的男子一样的风姿。
胡思乱想间,她浑然不察其木格已经来到身后。
其木格玩心大动,一手抢过她手中信件,咯咯娇笑:“我说呢,草原上的芍药花开了,我的好姐姐也动了春心。”
阿茹娜娇嗔一句:“其木格你别胡闹了,快还给我。”
其木格兴趣正浓,继续取笑阿茹娜,阿茹娜被她说得没有法子,头一扭,双手叉腰,佯装生气:“好罢,随你爱如何贫嘴,我是管不住了,大不了我便出离了这里,随汉使跑到中原去,你再也见我不着,这样倒是称了你的心?”
其木格毕竟小阿茹娜两年,心思仍恪纯如稚子,看见姐姐神情严肃,信以为真,即刻停了嘴,坐到阿茹娜腿边,一边摇她手臂,一边央求她:“阿茹娜姐姐,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我不过是说句玩笑,姐姐不要离开其木格,其木格还要跟姐姐赛马,还要去摘花,做花圈,姐姐要教其木格写汉字,说汉话。”
阿茹娜见妹子受了哄骗,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离别在即,不由抚上其木格的头,轻叹一口气:“好妹子,我方才不过同你开玩笑,姐姐没有生气。不过...方才我去觐见父汗,那些汉使确实是替王世子求婚的,今年的五月十八就是姐姐的婚期,父汗会择吉日让我启程前往中原完婚。如今是三月里,从这里出发到中原,至少要半个月,若是出嫁,仪仗必多,用时更长,因而估摸着再过一段时间父汗就会安排我启程,你我相处的日子不多了。但此事父汗尚未对外宣布,所以你务必保密。”
其木格听了她的话,双眸黯然,怏怏的将头垂在阿茹娜膝上,待了半晌,却忽然明眸生璨,扬起红润的小脸,展笑道:“其木格不愿意与姐姐分开,不若我去求父汗,请他把我俩嫁到一处,这样便可与姐姐长久作伴。姐姐大可放心,小妹不喜爱中原男子的文弱体孱,不会与姐姐抢姐夫的,只愿能常伴姐姐左右。”
阿茹娜被她一席话吓住,转念一想,轻抚她的粉颊,柔笑道:“傻妹子,你如今这样说,不过是你未体会儿女之情的可爱,当你遇到心仪的男子,与他情投意合,自然会晓得这姐妹之情与儿女之情是截然不同的,但凡世间有情女子,又岂会愿意与人同分夫君。你我身为女子,总有一日都会因嫁人而天各一方,与其伤怀,倒不如珍惜眼前短暂的相处时光,姐姐会将这出阁前的时光当作最好最珍贵的嫁妆。”
其木格又想了一通,认真说道:“既然这样行不通,不若我们嫁给两兄弟,同在一处,也可以朝夕相伴。你说好是不好?”
阿茹娜也有些不忍与妹妹分离,微微细想,沉吟道:“当今中原皇帝乃先帝嫡子,先帝龙裔不多,除去皇帝,另有两位庶出的皇子,都已婚配。连王乃皇帝的嫡亲叔叔,膝下只得世子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姐夫,皇帝其余的三位庶出皇叔的世子公子都已成婚。听闻确有几位尚未婚配的世子,但他们的父亲都是先帝早年由将军擢升为王的异姓王爷,并不驻在京中,而是留守封地。可见这法子也是行不通了。”
其木格顿时大失所望,难过得眼圈红通通的,泫然欲泣。
阿茹娜见她如此,思绪一转,道:“不过,想来也并非全无法子,除非…...”
其木格眼眸一亮,摇动阿茹娜的衣袖,催促道:“除非什么?姐姐快说,快说。”
阿茹娜道:“除非妹子入宫为妃,大家同在皇城,自然有相见的日子。不过依妹子的个性,又怎会受得住宫廷的束缚,听闻汉人宫廷礼仪繁琐至极,连走路都有十多种步法,可真真折磨人。当然,最后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你变成男子,娶了皇帝的妹子,他们管这叫“驸马都尉”,天下至尊的贵婿,从此娇妻荣华,说不尽春风得意,想见谁便见谁。”才说完最后一句,阿茹娜自己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其木格缓了片刻才解过味来,跳起来大叫:“好啊姐姐,小妹一片恳切,你竟然成心笑话我。哼,我才不要嫁皇帝,也不要娶皇帝的妹子。汉人说话啰嗦,做事畏缩,倒不如咱们蒙兀人豪迈爽快,直来直去的来得有意思。他们的男人比蒙兀的花朵儿还娇弱,他们的女人都像刚出母胎的羊羔子,奶声奶气,走路扭扭捏捏,好像随时啪一下摔地上就要散架。一想到他们不堪一击的模样,小妹就浑身不自在。”
阿茹娜忍不住轻笑,拉起其木格的手,道:“中土的许多汉人也许不及蒙兀人健壮,可他们有更大更久远的智慧,这些智慧教会他们如何在四季里在同一片土地上轮番种养不同的牲畜生蔬,他们无须逐水而居,也无须杀掠争夺都能过着丰足的日子,智慧让他们创造了许多劳作的工具,使得他们无须花很大的力气就能把粗活做好。”
其木格眉头一皱,嘟囔道:“姐姐说的是什么?听得我都糊涂了,姐姐自小总给汉人说好话,我不管,汉人都是脓包,中原人会作工具会耕地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心目中,父汗是整个草原,不,应该是整个天下,最最有智慧的伟人,又是最最有力量的巴特尔!”
其木格霍然站了起来,眼中熠熠生辉,道:“父汗既会行军布阵,又懂战场厮杀。咱们草原上那么多铁铮铮的汉子,不怕流血,不畏惧死亡,野狼一样凶悍,可只要父汗高喝一声,他们就都死心塌地跟着父汗,比奶羊还温顺,还有越来越多的部落,男女老少都来投奔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他是咱们蒙兀的太阳,他的金光洒向东边,咱们就去东边,他的金光移到南边,大伙就去南边。他的话就是长生天的圣意,他的行动就是天神的指引。咱们蒙兀有锋利的兵器,有精良的战马,父汗带着我们想去哪里就哪里。你说中原皇帝是主子,可他一步也没踏出过自己的皇宫啊。”
看着其木格眼中射出对父亲至高无上崇拜的精光,阿茹娜心中大为触动,便柔声含笑道:“是了,中原皇帝受规矩制约,许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比不得蒙兀自在,何况其他中原平头百姓,难免有更多的身不由己,所以姐姐并不愿意你也嫁到中原去。即便姐姐多不愿与你分开,但也指望着你能留在蒙兀,嫁一位我们族里的巴特尔,生一堆勇敢聪明的孩子,与哈丹巴特尔哥哥一起侍奉在父汗身边,为父汗带来欢乐。我日后虽远在中原,若能时常收到你们的信件,那也就安心了,无论身在何处,就仿佛我还和你们同在一处。”
她顿了片刻,深深看着她的妹子,方压低声音说道:“政局上的事情,本不容我等女子多嘴,但先帝当年之所以指婚我与连王世子,不过是想用姻亲笼络父汗,用父汗手中的兵权弹压草原上其他动乱的部落。父汗曾多次请求出兵镇压收复各部动乱,但都被先帝及当今皇帝驳回,之所以如此,只因中原皇帝并不想让父汗兵权独大,故意让各部势力分散,又要令父汗有所牵制,而我,就是那一枚牵制的棋子。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人质,幸而,到目前为止,我也是心甘情愿出嫁的。若不是我,便会是你。话说到这份上,你还愿意嫁去中原么?”
其木格被姐姐的一番话怔得半晌说不出话,睁大双眼,摇头道:“姐姐,父汗一向对你百般珍爱,又怎么忍心你去做了人质?说不定这是姐姐的胡乱猜测吧。”
阿茹娜摇摇头,微微一笑:“身为王族长女,自然要想得更多,而你只需腻在父汗怀里撒娇,因为你的上头还有我,还有哈丹巴特尔哥哥,我们都会为你遮风挡雨,修桥铺路,让你的一生尽量过得安稳喜乐。父汗作为一方领主,若不把值当的物品奉献出去,又怎会得到对方同等的交换呢?中原所求的是一个钳制父汗的筹码,而父汗,要的是中原可以确保蒙兀长久的安宁。这样的交易十分对等,十分公允。我只愿你永远不懂,永远是我和哈丹巴特尔哥哥最小最爱的妹子。”
①妻子好合,如鼓琴瑟:《诗经·小雅·棠棣》
②有匪君子,如切子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诗经·卫风·淇奥》
③蒙古语:阿茹娜——纯洁其木格--花蕊布日固德--雄鹰哈丹巴特尔--刚毅英雄巴特尔--英雄(满语“巴图鲁”是同源词)
④蒙兀:古代指蒙古,作者尽量避免用近代称呼,如有错误请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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