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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丰四年,八月初三。午日高悬,蝉鸣正烈。
中书省,政事堂。
自上而下,左右立椅,六位内阁大学士一一肃坐。
主位,文书轻置,江昭拾起其中一道,作沉吟状。
其余五位内阁大学士,齐齐注目过去。
自六月至八月,江昭、韩绛、唐介、张方平、元绛、余靖六位大学士,已是共事议政约莫五六十次。
一些较为常规的议政方式,几位内阁新成员都已是相当熟悉。
简而言之,就是以大相公为主导,以内阁大学士为主体。
大相公不能视内阁大学士为佐官,内阁大学士也不能视大相公为同秩。
大相公布政,内阁大学士积极参与即可。
“近日,有三道文书较为重要。”
江昭沉吟着,注视下去:“其一,大内建筑的修缮问题。”
就在前几日,江昭遭人刺杀。
为了向将门勋贵施压,关于诛三族亦或是九族,官家选择了含糊不清,君臣二人一副郑重商议的样子,单独到御书房叙话了许久。
其中,就说起了皇宫的修缮问题。
朱砂糊墙、铅汞铺地、香料遍天,都是一等一的危害,必须得尽快解决。
毕竟,总不能让皇帝躲着一些建筑走吧?
江昭平和道:“自熙丰二年始,二年、三年,连着两年都是赋税盈余的状况。熙丰二年盈余约三千万贯、熙丰三年盈余约四千万贯。”
“连着两年赋税盈余,也即意味着关于财政税收的变法政令有了较为可观的成效,就此不必再为财政赤字担忧。”
“难得有了财政盈余,不巧大内臭气熏天,一些粉砂的墙皮蜕脱严重,官家却是有意动一动土。”
动一动土?
几位内阁大学士,皆是眯着眼睛考量起来。
文渊阁大学士元绛扶椅垂手,谨慎问道:“不知官家具体是要简单的修缮,还是要扩建皇宫?”
动一动土,主要分为两种:
一种是宫内修缮,一种是向外修缮,也就是扩建。
修缮大内,根据修缮力度的大小不同,其中耗费的差距可是相当之大。
若是简单的修缮一些墙皮,掩盖一些臭味,估摸着一二十万贯钱就足矣。
若是涉及一部分殿宇的兴修,估摸着得百万贯起步。
若是大肆兴修殿宇,并动一动皇宫的土壤,起步就是千万贯以上。
若是涉及向外扩建,扩大皇宫范围的话.上不封顶!
甚至,就算是耗费上亿贯钱,都毫不令人意外。
这主要是扩大皇宫范围涉及一大难题——拆迁!
京城大,不易居。
作为政治中心,京畿的的房价注定相当之贵。
就目前的市场价而言,一些偏外城门的房子,大概是三四百贯钱左右。
这种三四百贯钱就可买断的房子,基本上就丈许长、丈许广,相对来说较为“简陋”。
要是大一点,基本上就是到了上千贯钱。
甫入内城门,就渐渐有了一些“豪宅”。
这种“豪宅”,便宜的万贯起步,贵一些的都能奔十万贯钱。
特别是赫赫有名的“汴京五街”的府邸,市场价都是奔十万贯钱以上。
当然,这说的是像模像样的“府邸”,而非丈许大小的房子。
也因此,要是真拆迁起来,起码得备好耗费上亿贯钱的准备!
这种量级的钱财,即便是内阁大学士也不得不为之谨慎起来。
“不扩建,仅是动一动皇宫的土。”
江昭平静解释道:“大内不乏水银、铅汞,官家性子不喜。凡有水银、铅汞铺陈的建筑,都得翻一翻土,从地下就解决水银、铅汞的问题。”
“至于一些没有水银、铅汞的建筑,暂时不必修缮。”
“这样啊!”元绛点着头,松了口气。
简单的动一动皇宫的土,耗费并没有象征中的大。
往高了估计,估摸着也就两三千万贯钱。
这主要是大周皇宫不大的缘故。
以大周目前的国库储备,但凡不涉及扩建皇宫,那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元某无异议。”元绛表态道。
从某种程度上讲,修缮皇宫属于是让官家体验一下变法的成果,有助于坚定官家的变法态度,维持变法的推行。
“官家要修缮,自有其修缮之理。”资政殿大学士张方平点头。
“韩某没意见。”
“可。”
“余某亦然。”
集贤殿大学士韩绛、文华殿大学士唐介、东阁大学士余靖,三人相继点头。
这种涉及大幅度花钱的项目,官家肯定跟大相公通过气。
既然大相公无异议,那便是君相意见一致,没必要阻挠。
“既是如此,就让户部、工部和大内的人核算造价。”
江昭拾过文书,徐徐道:“届时,若是核算的造价耗费有异议,再议一次即可。”
“文书其二,为占城国与交趾战事问题。”
江昭面有复杂,向下传了文书,没有继续说话。
几位内阁大学士,相互传着阅览。
元绛注意到了江昭的表情,不禁疑道:“官家要战?”
话音一落,元绛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以大相公的性子,就算是大周、交趾二国要交战,也不至于如此姿态吧?
果然!
江昭摇了摇头,略有复杂的叹道:“官家.要战!”
一样的话,不一样的语气,含义自然也大不一样。
元绛一惊,疑道:“官家要御驾亲征?”
其余几人,齐齐一震,望了过去。
“嗯。”
江昭淡淡点头。
赵策英,要亲征!
按赵策英的话说,他有两个理由入边亲征:
一、交趾较辽国要差上不少,恰好可以让他“练练级”。
毕竟,他日后肯定是得“北伐”辽国,必须得适应一下军旅生活。
二、有江大相公兜底。
若边疆局势实在不利,官家久久难以大胜,那就让江大相公入边收拾残局!
这能怎么办呢?
江大相公自是唯有答应。
“大相公可有相劝?”元绛面色郑重的问道。
御驾亲征,这事可一点也不能儿戏。
西夏李谅祚的惨状,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生顾忌。
正所谓兵者,凶也。
即便大周国力远胜于交趾,却也万万不能疏忽大意,以免阴沟翻船。
“劝了,官家心意已决。”
江昭摇了摇头,淡淡道:“让兵部的人,以十万人征战半年的粮草量,征调粮草吧。”
“如今,已是八月初,不久气温就会降下来,真要是出兵,估计得是来年。”
几位内阁大学士,相继点头。
“其三,军改推行……”
……
枢密院,枢堂。
“军改推行问题!”
主位,江昭拾着文书,向下传去。
富宁侯、梁国公、忠敬侯,三人传着,相继观阅。
“一则,要让御史清查军中士卒人数。”
“二则,也就是枢密院和兵部的权柄划分问题。”
士卒清查,主要是厘清士卒人数。
权柄划分,主要是破去了“更戍法”,让武将有了真正的练兵权,可长期练兵。
当然,为了限制武将,军饷的发放权、升降权、赏罚权归兵部。
江昭向下望去,淡淡问道:“可有异议?”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自有其独特的强势风范,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富宁侯、梁国公、忠敬侯三人相视一眼,连连点头。
“军改推行,实为良策。”
“大相公之政,布局深远,合该推行。”
“军改好啊!石某举双手赞成!”
七月三十,大相公遇刺,官家震怒。
八月初一,宫中传出诛连九族的消息。
自八月初二起,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就一起于御书房外下拜求见。
然而,截止目前——八月初三,跪了一日一夜有余,三人都还未曾得到任何召见的迹象,唯有继续下跪。
君权和相权的打压,实在是太过骇人。
即便三位枢密副使都是正二品的武勋,却也半点不敢反对。
甚至于,三人都生怕答应得太慢,徒劳惹得大相公不满,强权打压更甚。
“好!”
江昭满意点头。
这不就对了嘛!
为何就非得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是坚决反对,又是刺杀的?
这下敲打一波,总算是老实了吧?
……
日落西山,余晖尽染。
御书房,长廊。
百十勋贵,齐聚于此。
不时有人注目于御书房的正门,眼中不乏期许与担忧。
就在刚才,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皆是得到了官家的召见。
究竟是生是死,就在此一举!
就连几位枢密副使,也不免频频注目过去。
约莫两柱香左右。
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皆是面色郑重的从中走出。
“怎么样?”小郑将军一脸焦急的问道。
京中勋贵,或多或少都是亲戚关系,要真是诛九族,幸存者估摸着就十之三四而已。
顾廷烨垂手,连跪一日有余,却是不免身子发虚的低声道:“主犯罗义、甘宁二人诛连三族,从犯诛灭一族。”
“告密者为东昌侯次子秦彦,东昌侯府夺爵,族中主脉官员贬为庶民。”
百十勋贵,齐齐一震。
老实说,这样的判罪可谓相当之重。
所谓诛连三族,也就是诛父、母、妻三族。
父族,也即诛杀主脉的祖父、祖母、父亲、叔伯以及几人的配偶和子女,都是父系的直系亲缘关系。
母族,也即诛杀外祖父、外祖母、母亲、姨母以及几人的配偶和子孙,其中囊括舅父、舅母,都是母系的直系亲缘关系。
妻族,也即诛杀岳父、岳母、小舅子、大舅子及其配偶和子女。
单就社会关系而言,诛三族可谓是全方面的大范围打击。
诛一族,相较于诛三族肯定要轻上不少,但也是毁灭性的打击。
十余纨绔子弟的罪状,起码波及了二十户勋贵门第,且都是判“灭门”以上的程度。
此外,就连主动告密的秦彦,都是削去世袭爵位,官员贬为庶民的程度。
判罚之重,可见一斑。
但……
“幸得官家宽厚,仅诛三族,实是苍生之福!”
“官家仁厚,以三族止刑,皇恩浩荡啊!”
“上天有好生之德,官家仁慈,实为千古明君。”
“幸好是诛三族啊!”
勋贵之中,不少人连称“仁慈”。
无它,相较于株连九族来说,诛三族着实是轻了不止一点半点。
甚至,说是官家就此饶恕了他们一条命,也半点不为过。
如此,可不就是一等一的仁慈?
一时间,将门勋贵,悲喜交集!
……
菜市口,刑场。
“斩!”
一声令下,鲜血飞溅。
不少勋贵子弟,暗自战栗。
有老牌勋贵拽着纨绔儿子,大声呵斥道:“你要是敢学罗义、甘宁之流,为父宁肯大义灭亲,一刀杀了你!”
“是,是!”纨绔子弟连连点头,不敢吱声。
从老父亲的态度来讲,他毫不怀疑,要是他真的干了胆大包天的事,老父亲绝对会主动杀子,以免却灾祸。
要问为什么?
无它,怕了!
将门勋贵百二十户,皆为世袭罔替,与国同休者。
单就这一次,就废了二十三户,近六分之一!
自上而下,尽是灭门之祸。
将门勋贵,真的怕了!
要是纨绔儿子真的太过纨绔,那就宁肯杀子,也决计不可连累族中百十口人半分。
一样的情景,几乎是时刻上演。
一时间,京中纨绔气象,竟是大为好转!
……
积英巷,盛府。
寿安堂。
盛老太太、盛纮、王若弗,母子、婆媳三人,齐聚一堂。
盛氏一门,自从小一辈的孩子长大,就渐渐“人气稀少”起来。
林小娘、盛墨兰母女二人,皆是不幸病故。
盛华兰、盛如兰、盛明兰三女,或是向上高攀,或是门当户对,皆已与人为妻。
盛长枫考上了进士功名,但未曾考上庶吉士,自是外放任职县官。
盛长柏考上考上庶吉士、颇得大姐夫江昭的重视,却是入边为官,连带着妻子海氏、长子全哥儿都一齐去了燕云之地。
如此,该散的散,一向人丁兴旺的盛氏一门,却也不免有了种难言的“冷清”。
“刺杀重臣,位同谋反。”
“熙丰二年,两浙水系火烧钦差,判罚之重,古今罕见。”
盛老太太连连摇头:“有此判罚先例,纨绔子弟尚且胆大包天,刺杀百官之首。判处夷灭三族,也纯粹是活该。”
谁承想,竟然有人敢刺杀大相公呢!
更何况,大相公是大相公,江大相公是江大相公。
江昭的地位,即便是放在历任大相公中都是最稳的那批人。
君臣志向一致,这种臣子根本就不可能失势!
然而,就是这种状况,十余纨绔子弟竟然都敢刺杀。
不是活该,却又是什么?
“母亲说的是,一些京中纨绔,就是胆大妄为。”
“好在,昭哥儿人没事,实在是菩萨保佑,三清福泽。”王若弗握着锦帕说道。
她并不特别懂朝政。
但大姑爷没事,那就是问题不大。
“吉人自有天相啊!”盛纮抚须慨叹道。
反正,他已经大致规划好了下半生——
坚定不移的抱大女婿的大腿!
乖乖的听儿子盛长柏的话!
……
淮左,江府。
“呼!”
海惜蕊长呼一口气,面上阴晴不定。
大相公,竟也能遭人刺杀,实在是太过离谱!
“来人,施粥散钱,备上香烛,我要为昭儿祈福!”
……
中京,大定府。
文化殿。
丹陛之上,辽皇耶律洪基注视着一道文书,面色微沉。
其下,一南一北两位宰相肃立,皆是面色肃然。
“哼!”
一声冷哼,耶律洪基叱道:“这都不死,江子川也真是命硬!”
正所谓彼之饴糖,我之砒霜。
作为有史以来罕有的变法功成者,江昭之变法成就,可谓人人皆知。
就算是傻子,也可清楚察觉到大周的国力正在以相当惊人的幅度上升。
特别是.
耶律洪基黑沉着脸,长长叹息。
特别是雁门谷一战,炸弹横空出世,着实是打了大辽一次措手不及,一手“马惊”,轻轻松松就让大辽引以为傲的铁骑大肆溃败。
六万铁骑,仅余五千人逃得一命,万余重骑兵更是一卒不活,连丢燕云四州之地。
这样的打击,实在是太狠。
莫说是大辽,就算是盛世大唐,也未必可承受如此惨重的损失。
一战,几乎打断了大辽的脊梁。
若说以往是大辽兵强马壮,大周经济繁荣,两者综合实力相差不大。
那么,自从雁门谷一战,大辽的“兵强马壮”就已经变得有些名不副实,大周的经济繁荣,反而更甚往昔。
两国国力,一升一降,已经有了一定的差距!
彼之饴糖,我之砒霜。
不世贤相江子川,于大周而言是一等一的甘甜蜜糖,于大辽而言却是一等一的恶毒砒霜!
恨啊!
耶律洪基无声一叹。
这种奇才,怎么偏偏就是大周的人呢?
可以说,他天天都在盼着江子川死!
一旦江子川真的死去,大周政局肯定大变,大辽就有了“崛起”之机。
可惜了,这都不死?
“自江子川变法以来,大周国力日益强盛。”
“长此以往,定是此消彼长。”
“恐怕,大周真的会有实现大一统的国力。”
耶律洪基向下望去,叹息一声:“两位大相公,可有解法?”
自从雁门谷一战,辽、周、夏三国的局面,隐隐已经产生了较大的变化。
其中,辽国的主要问题的政权不稳。
雁门谷一战,耶律洪基的嫡系兵力损失太过严重。
本来辽国就是多民族融合的政权,且统治政权的民族是“少数民族”,契丹人仅仅占据辽国人口的八分之一。
结果,雁门谷一战还猛地溃败,一举损失近六万兵力。
那可是六万骑兵,其中还有一万重骑兵!
这样的阵容,说是辽国稳固政权的核心班底,也并不为过。
然而,辽军大败!
粮草白白耗费,儿郎白白惨死,君王威望大减。
这就使得,其他的一些民族,人口未必就比契丹人少,自是不免蠢蠢欲动。
为此,耶律洪基不得不贬了宰相萧乌尔古纳,并杀了使者萧禧,自称是受了两人蛊惑,以此平息众怒。
如此,方能勉强维持住政权的统治权。
但,也仅此而已。
君王威望大减,其他民族蠢蠢欲动,让耶律洪基不得不将更多的嫡系兵力投放到地方上,镇抚地方,安定政权。
谁也不知道大辽是否会发生大型暴乱。
也因此,耶律洪基根本不敢胡乱作为。
雁门谷一败,败得莫名其妙,既是让人心存不甘,又是让人深深恐惧。
“联夏抗周!”
新的南面宰相赵徽徐徐道:“大周日益强盛,若是辽、夏不联合,迟早被其吞并。”
“这一点,料来西夏太后也心中有数。”
耶律洪基面色微动。
沉吟着,点头道:“好。”
“让人试着跟梁太后建立联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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