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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丰四年,八月初一。红日东升,软风徐来。
江府,正堂。
自上而下,摆着几十把椅子。
凡入座者,或文人儒士、或挽发妇人,或长或幼,尽皆扶手肃坐。
其中,士人大都是翰林门生,亦或是旧僚故吏;妇人大都是诰命夫人,亦或是名门贵妇。
大相公遇刺,京畿震动。
翰林门生、旧僚故吏上门拜访,盖为拜见大相公江昭,以示尊崇关切之心。
诰命夫人、名门贵妇上门拜访,盖为安抚党魁夫人,并借机示好,拉拢关系。
两拨人一齐上门拜访,大相公却尚未归府,自是不免撞到一起,共处一堂。
好在,正堂自有其独特的“公共”属性,即便共处一堂,却也无妨。
除了诰命夫人、名门贵妇、翰林门生、旧僚故吏以外,还有一人,却是较为特殊。
此人,竟是坐于主位,地位略高于党魁夫人盛华兰。
景王,赵伸!
“大相公真的没事吗?”
赵伸小手紧抓着一道泛黄谕旨,不时站起身注目眺望,一向乖巧的小脸上罕有的有了些担忧与烦躁。
“小殿下且安心。”
都知提督太监宋用臣连忙低声道:“大相公文韬武略,吉人自有天相,却是半分未伤。”
“行吧。”
一声安抚,赵伸眉头轻拧,心头烦躁散去些许。
不过,安抚归安抚,小孩心性较“急”,不达目的不撒手,赵伸的注意力却是仍集中于中门,不时注目眺望。
为此,就连糟子糕、蜂蜜水都未动半分。
约莫一炷香左右。
“哒——”
“哒——”
一道不轻不重的步伐声响起。
仅是一刹,几十人齐齐注目过去。
却见一人披着紫袍,负手迈步,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举一动从容不迫,自有一股沉稳持重,雍容儒雅、渊渟岳峙之风度。
单就摄人气度而言,就能让人知晓其一定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典型的上位者风范!
“官人。”
一声轻呼,盛华兰心头一松,悬着的心终是落下。
或许是有外人的缘故,盛华兰并未扑上去,反而是万福一礼,颇有高门贵妇的风范。
“大相公!”
一声大喊,景王赵伸小脸嬉笑,紧攥谕旨,小跑着扑了过去。
“景王。”
江昭有些意外,抬手一礼。
“大相公,你没事吧?”赵伸注目着,小脸上尽是关切。
“并未伤身。”江昭平和道。
“哦!”
赵伸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那就好!”
甫入庭中,上上下下,几十位诰命夫人、名门贵妇、翰林门生、旧僚故吏,尽皆肃然一礼。
“大相公!”
“恩师!”
“大姐夫!”
“父亲!”
一连着几种称呼,江昭点了点头,粗略扫了一眼。
蔡京、江怀瑾、盛如兰、盛明兰、黄裳、刘挚.
凡此种种,或是官位太低,或是内宅妇人,都是没资格入殿议政的人。
主要在于,有资格入殿议政的人都是散了职就立刻向党魁省疾,唯有没资格入殿议政的人才登门拜访。
“不必拘礼。”
江昭平和点头,牵着赵伸,迈步走了过去。
甫入正堂,檀香袅袅。
丈许木案,上有糕点、瓜果,以及尺许大小的香炉,浅浅吐烟。
“大相公,这是母后让我给你谕旨。”
赵伸摇了摇手中泛黄的谕旨,低声道。
谕旨?
江昭注目过去。
大相公遇刺,宫中或多或少都会传来旨意安抚一二。
不过,一般都是官家传下旨意即可。
皇后有着“不过问朝政”的标签,基本上都不会颁下谕旨。
这一次,却是例外。
皇后非但罕有的颁下谕旨,甚至还特地让小皇子传诏。
当然,其中缘由也不难理解。
江大相公,香饽饽嘛!
小门小户尚且有人为了家产而争得你死我活,更遑论是堂堂皇子,更遑论是至尊之位、江山社稷?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后自然也得为子嗣谋划布局。
“既如此,便劳烦中贵人宣旨。”
江昭并未拾过谕旨。
好歹也是皇后谕旨,一些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一走。
贸然拾过,未免藐视皇室威严,太过忽视礼制。
中贵人?
都知提督太监宋用臣心头一惊,连忙作揖一礼:“大相公言重。”
都知提督太监,为内侍省十二位掌印太监之一,论起含权量,约莫是太监中的三、四号人物。
“中贵人”一词,宋用臣一生起码听了几百次。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竟是官家治政以来的第一红人——江大相公称呼“中贵人”。
何其让人荣幸?
江昭淡淡点头,招了招手。
“官人。”
盛华兰走近,轻唤了一声。
其后,自上而下,几十人齐齐下拜。
都知提督太监持着文书,宣旨道:
“皇后懿旨:
伏惟大相公、赵国公江昭,承天运而辅社稷,持钧轴以定国本。新政肇基,吏清民富;燕云复土,武振邦宁。然,狂悖宵小,南郊构逆,君臣闻之,五内俱震!
昔凶徒暴起,公步履从容,渊渟岳峙,实胆略绝伦,魑魅自散矣。
今凶酋尽诛,三族皆囿,足证天心圣意。江相在,则国运昌!
特予南海明珠十斛、天山雪参三匣、内府金丝软甲一副,以调摄心神。
妻赵国夫人盛氏,玉鹤金钗一支,可于次日入宫叙话。
大鹏振翅,何惧蜉蝣?
惟公安心调养,佐君理政,则万世称颂,抚琴观云,其在旦夕矣!
故兹宣示,咸使闻知。”
谕旨并不繁杂,主要就是赐下一些聊表心意的补品、器物,以示重视与安抚。
“微臣,叩谢皇后洪恩。”
“臣妇,叩谢娘娘洪恩。”
江昭、盛华兰夫妻二人,相继一拜。
谕旨入手,几十人相继起身。
就在这时
“太皇太后谕旨到——”
一声尖锐呼唤,十余太监自正门迈入。
江昭淡淡瞥了一眼,继续下拜。
“太皇太后谕旨:
慈谕大相公、赵国公江昭,以经纬之才,佐社稷、定乾坤、开新政、辟山河,系国本之重,干城柱石,十载勋劳,天下共睹。
南郊行刺,老身惊动,夙夜难安。今,忤逆宵小之辈,敢犯栋梁,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天佑忠良,实幸甚至哉。
特予紫檀嵌玉如意一对,唐《凌烟阁功臣图》一幅,以彰功勋,以补劳瘁。
妻赵国夫人盛氏,赐南海珠冠一顶,可于后日入宫叙话。
咸使闻之,钦此!”
“微臣江昭,叩谢大娘娘洪恩!”
“臣妇盛氏,谢过大娘娘洪恩!”
夫妻二人,又是一拜。
谕旨入手,尚未起身。
“圣旨到——”
一声长呼,自有十余太监登门。
江昭挑眉,不禁注目过去。
无缝衔接是吧?
“门下,制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祖宗之丕基。夙夜乾惕,未遑宁处。所赖股肱之臣,股肱惟人,良弼惟圣。
咨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内阁首辅、枢密使、推忠协谋佐理功臣、上柱国、赵国公、太子少傅江昭,天授机敏,学究天人。总文武之筹谋,奋弼辅之忠勤。
开新政以澄吏治,复燕云而雪国耻。十载宣劳,功在社稷;一身系念,柱砥乾坤。
南郊罹变,狂徒构衅,竟于郊祀重地,行刺股肱元臣!朕闻惊悚,痛切五内,怒冲冠冕。幸天佑忠良,贼氛自溃,此实社稷威灵佑护忠良之征!
然,卿虽神勇无畏,朕亦心殊体恤。惊扰既存,劳神更甚。
特颁殊典,添食邑五百户,为七千五百户,实食邑三千五百户。
特赐蜀锦百端,龙涎香百两,以调心神;禁军翊卫一千,以护周全。
尔其益励赤忱,佐朕郅隆,珍摄贵体,建不世之功,以图千古贤相之盛!
钦哉!
故兹敕谕,咸使闻知。”
一道奏疏,不长不短,主要就两大较为重要的封赏。
一是食邑。
七千五百户食邑,实食邑三千五百户。
一般来说,实封食邑是名义上封赏的食邑的四分之一左右,江昭却达到了一半以上,可谓相当不凡。
七千五百户食邑,更是除了先大相公韩章以外,一骑绝尘的存在!
二是禁军护卫。
百年国祚,大相公不少,有此特权者,独江昭一人尔!
“臣,叩谢陛下洪恩。”江昭重重一拜。
三道圣旨入手,几十人相继起身。
不时有翰林学子相互相视,眼中尽是兴奋、钦佩。
仅是半柱香左右,太皇太后、皇后、官家,连下三道安抚圣旨!
这就是恩师的圣眷吗?
大相公动,社稷即动,天下亦动!
宁远侯府,正堂。
“呼。”
轻吹一口茶,顾廷烨淡淡抬眼,抿了两口,
自其以下,木椅横立,有着约莫有几十把椅子。
即便如此,却也根本坐不下人。
大相公遭到刺杀,官家为之震怒不已。
仅是半日,就让禁军抓了主、从犯的三族。
据传,罪状判罚更是诛连三族起步,大有诛连九族、夷灭将门之象。
这样的判罚,实在是太过骇人。
将门勋贵自是惊恐不已,连忙汇聚到了一起。
自左而右,自上而下,几乎已经集齐了将门勋贵的实权人物。
富宁侯、忠敬侯、梁国公,三人都是枢密副使。
镇南伯王韶,英国公张鼎、司徒曹佾、小郑将军.
无一例外,要么是勋贵中的老牌掌权者,要么是新兴一代的实权人物。
这样的阵容,说是可代表“武将”,也半点无误。
“唉!”
忠敬侯一声叹息,抻着脑袋,几次欲言又止。
将门汇聚,足有百十人之众,不说嘈杂,也合该有些议论之声。
可实际上,自上上下却是有种莫名的沉寂,几位枢密副使、新兴权贵,脸色都是相当难堪,根本无人主动说话。
就算是一些心中焦急万分人,也并未主动开口。
要问为什么?
那就是闯大祸了,闯了塌天大祸!
刺杀大相公,这样的罪状实在是太重。
单是从三族起步的判罚,就可知晓官家心中究竟是何其之怒。
这是真正的塌天大祸。
自大相公遇刺以来,将门勋贵无时无刻都受着源自于君王、大相公以及文臣施以的压力。
一切的一切,都无不指向一点——君权、相权联合,意欲夷灭将门!
枢密副使、紫袍武勋,这些以往说一不二、威严赫赫的人物,说话没用了!
官家不肯听,大相公不愿听,也即意味着将门已经彻底失去了话语权。
京中准进不准出,更是如同囚笼一样。
换而言之,武将成了粘板上的鱼肉,唯有任人宰割。
君权、相权联合,一副强权镇压之势,武勋的天黑了!
这样的状况,议论除了平白让人厌烦以外,别无他用。
如此,自是一片沉寂,无人开口说话。
“唉!”
一声叹息,打破沉寂。
“求情吧。”
忠敬侯黑着脸,终究还是长长叹息道:“求官家,求大相公。唯有如此,方可博得一线生机。”
说着,其目光却是不可避免的注目于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
几十上百人,齐齐注目过去。
注目的集中点,一样也是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
将门窘境,至暗时刻,要说谁有机会解除危机,也就唯有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
一则,三人都是大相公的老部下。
顾廷烨、王韶二人都是大相公一手简拔起来的人,一点一点,愣是让两人成了新一代将门勋贵的代表人物,都是“将入枢密者”,其中蕴含的心血与重视,自是非同一般。
张鼎一生未有低谷,可也勉强算得上是大相公一手简拔起来的人。
从熙河开边起,张鼎的一生可谓就进入了真正的“飞升”期。
没有大相公,其断然难以如此。
二则,三人都是开边重臣。
官家志在开疆拓土,实现大一统。
作为开拓疆土的武将,三人都相当受官家重视。
既是重视,自然也就有面子。
如此,君、相皆是重视,三人说不定还就真能求得“减刑”。
“求情吗?”
王韶皱眉,手指敲击着木几,没有立刻应下。
作为新一代世袭罔替的武将,将门勋贵并未与他有太大关联。
将门的至暗时刻,与他并不相干。
也因此,王韶似乎兴致不高。
顾廷烨、张鼎二人,也都是差不多的状况,皆有迟疑之色,并未应声。
缘由也不难猜:
两人都担心就此触怒官家和大相公。
入宫拜见,祈求“减刑”。
若是可成,消耗的是三人的面子。
若是不可成,则是有可能给官家和大相公一种遭到“背叛”的错觉,连带着可能就此失去官家和大相公的信任。
风险太大!
三人,态度皆是意味不明!
上上下下,百十人意识到这一点,皆是面色一变。
要是就连顾、王、张三人都不入宫求情,那将门可就真的是唯有任人宰割,等待宣判。
富宁侯、忠敬侯、梁国公、小郑将军、曹司徒一干权贵相视一眼,都有些坐不住。
“将门危在旦夕,三位将军为勋贵柱石。”
忠敬侯抬手一礼,连忙劝道:“今甘罗之罪若诛九族,则将门十去七八,如此一来,三位纵得大相公信重,却成无根之木啊!”
“顾侯持重若卫大将军、王帅决断似李药师、英国公坚毅仿班定远,皆受官家和大相公重视非常。唯有三位,可解将门之危。”梁国公一脸的郑重。
富宁侯连忙道:“不敢奢求免却诛连,唯求莫要诛连九族,便是千幸万幸。”
“满朝勋贵百二十户,唯三位能解此死局。若三位以擎天手挽此狂澜,则天下武人必是感念万分。”小郑将军一脸的肃然,郑重一揖。
其余勋贵,亦是连忙发话。
或是分析利弊,或是动之以情,或是晓之以理。
半响。
顾廷烨脸上却是闪过一丝果决,摆了摆手,唏嘘一叹:“罢了,将门一体,该站出来的时候就得站出来。”
“不错,将门一体啊!”张鼎闭着眼睛,慨叹道。
“王某,义不容辞。”王韶一脸坚毅,俨然是下定了决心。
三人相继表态。
小郑将军心头一凛,不禁发自内心的说道:““三位将军果真高义。”
“三位将军,实是高义!”
“将门勋贵,定然不忘此恩!”
“三位将军,请受郑某一拜!”
其余勋贵,亦是连忙发话。
一时间,感激之声不断。
熙丰四年,八月初二。
昭文殿。
百十位武将勋贵,齐聚于此。
经过商量,求情虽是以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为主,但其他武将却也选择参与,以此彰显“诚意”。
“怎么,有何要事?”
江大相公沉着脸,脸色并不好看。
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相视一眼,齐齐作揖一礼。
其余的百十位武将勋贵,有一学一,甚在恭谨。
顾廷烨言辞恳切的说道:“大相公,十余纨绔子弟,于南郊大礼公然刺杀,实是罪不可赦。”
“然,刺杀之事,将门多为蒙蔽,并不知晓”
“这是要求情?”
江昭瞥了一眼,摇了摇头,摆手道:“去求官家吧。”
淡淡的话,颇为冷漠。
百十位将门勋贵,齐齐色变。
难道,就连顾、王、张三位将军的面子都不好使了吗?
御书房,长廊。
以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为首,百十位将门勋贵,齐齐下拜。
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下,司礼掌印太监走出。
“官家就说了一句话。”李宪平静道。
“什么话?”顾廷烨一脸的期许。
李宪扫向众人,缓缓道:
“将门百十人求见,究竟是要求情,还是要逼宫?”
一言,百十位勋贵齐齐一怔。
几位枢密副使相视一眼,皆是面色微变。
这是弄巧成拙了呀!
将门勋贵认为人多是诚心悔改,殊不知在官家和大相公眼中,却是不乏逼宫之意。
昔年,欧阳修、吕公著二人,不就是以“奏折”逼宫的吗?
此中情景,何其相似?
忠敬侯叹息一声,建议道:
“就留顾侯、王院使、张国公求情吧。”
百十位勋贵皆是点头,相继退去。
要是连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都不能求得赦免。
那.便是将门末日!
一炷香、两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半日、一日.
刺杀重罪,罪不可赦。
顾廷烨、王韶、张鼎三人的求情之路,可谓相当之艰。
或许是百十人一齐“逼宫”的缘故,官家怒意更甚。
整整一日,三人就连官家的面都未曾见到半分。
一时间,将门勋贵,尽皆惊惧不已。
一切安危存亡,皆系于顾、王、张三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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