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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申时(十五点)。东华门外,王府。
朱漆铜环,中门大开。
王世平与夫人吕氏,或是锦袍玉带,或是点翠步摇,相继垂手,立于门庭。
“几时了?”
王世平踱步走动,皱眉问道。
立于门庭已有一炷香,愣是不见一人登门,有点不对劲吧?
“申时一刻。”仆从答道。
“官人莫急。”夫人吕氏手持锦帕,轻声道:“这会儿,估摸着文武大臣都在退衙,无人登门,实属常情。”
正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申时就是常规性的散衙时间。
这也是为何小酌、集会都设在酉时的缘故。
散了衙,小酌一时辰,恰好是黄昏日落,乘车回府。
当然,偶尔庶政繁忙,也有可能适当推迟一点时间。
“夫人言之有理。”王世平沉吟着,点点头。
浅浅的踱步声响起,忽起忽灭。
约莫一炷香。
“几时了?”王世平负手,皱眉问道。
从衙门到东华门,一两炷香的车程怎么着都够了吧?
怎么还是没有人登门?
“申时二刻。”仆从答道。
“莫急嘛!”夫人吕氏安抚道。
王世平点头。
浅浅的踱步声响起,相对稳定。
又是一炷香。
“几时了?”王世平眼中平添些许烦躁。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申时三刻。”仆从答道。
吕氏温声道:“如今,上上下下都是关于废后的消息。兴许庶政繁忙,也说不定呢?”
王世平点头。
踱步之声,越来越重。
不一会儿,王世平焦急问道:“几时了?”
“申时正。”仆从低声道。
“申时正,怎的还是无人登门?”王世平心头莫名一慌,不禁问道。
吕氏秀眉微皱,并未安抚丈夫,反而举目眺望起来。
申时正,竟是还未有人登门。
这,的确是有点不对劲啊!
须知,柬帖上定下的小酌时间是酉时。
申时正,相距酉时也就四刻钟而已。
关键,凡是登门拜访,不都得提前一点时间吗?
以常理论之,从申时到申时正,起码得有六七成的客人登门才对。
余下的申时五、六刻登门的客人,要么是衙门较远,要么是临时有些俗务耽误了时间。
申时七、八刻,一般都是压轴时间,往往是权势最重的一批客人登门。
以王氏门第,真正算得上权势重的客人,也就江阁老与宁远侯二人。
然而,都已是申时正,竟还是无人登门?
甚至,就连郎舅盛纮,都未曾登门。
江阁老庶政繁忙,尚且在常理之中。
可余下的一些五品、六品,乃至于七品小官,怎么着也不至于庶政繁忙吧?
特别是宁远侯顾廷烨,这可是武将。
武将,何来庶政繁忙一说?
不对劲!
“官人莫急。”
吕氏眺望几眼,尽管心中躁动,却仍是安抚道:“或许,真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时间呢?”
“吁!”
就在这时,一辆五尺梨木马车驶过,车夫牵绳,平稳停好。
王世平与夫人吕氏相视一眼,心头暗自一松,连忙走上去几步。
然而,马车之上,并无他人。
车夫掏出几道帖子,持手一礼道:“几位大人有事耽搁,恐难与会,还望王大人海涵。”
言罢,呈上帖子,车夫牵起缰绳,一挥鞭。
“驾!”
一次性呈上几道辞帖?
王世平心头暗道不妙,连忙拆开。
【腿脚发痛,望乞海涵。】
【旧疾复发,恐扰雅集。】
【承蒙召饮,心中甚喜,然俗务所羁,不得赴约,望乞恕罪。】
一道辞帖,一种理由。
无一例外,都非常客气。
但是,就是没时间登门小酌,不得不违约。
其中一道,更是郎舅盛纮的辞帖。
王世平身子一颤,差点站立不稳。
须知,王氏一门京中门生也就二三十人而已。
这一下子,就足足呈上了六道辞帖!
关键,竟然是一名仆从呈上,而非六名仆从。
要出事!
“驾!”
一道马鞭声响起,一人骑马途径,掏出几道帖子:“小人石头,奉侯爷之命,特来呈递辞帖,还望王大人见谅。”
几道辞帖入手,王世平沉着脸点头。
连着十余道辞帖入手,着实是让人心头一凉。
这会儿,他就连礼貌性的微笑,都难以作出。
石头抱拳一礼,骑马挥鞭。
“驾!”
“你拆吧。”王世平望向妻子,有气无力的说道。
吕氏拆开辞帖。
【今日无暇。】
【近日俗务冗繁,难以分身。】
【旧疾缠身,实难与会。】
五道辞帖,一道是宁远侯顾廷烨的帖子,一道是蔡京的帖子。
余下三道,则是门生故吏的帖子。
“这,却是为何啊?”
吕氏眼眶微红,牙关微颤。
设下酒宴,呈了帖子,却无一人赴宴。
这要是传出去,王氏一门的脸得被丢得一干二净!
“江子川的手笔。”王世平眼神浑浊,艰难道。
“可江阁老为何如此呢?”吕氏眼角微润,不解道。
要知道,江阁老可是扶持起来了相当一批人。
既然肯让手下人出头,那就肯定不是心胸狭隘之辈。
这样的人,为何设局落王氏一门的面皮?
丈夫王世平,仅是三品武职而已,有资格让江阁老专门针对?
“估摸着是打压王氏一门吧。”王世平沉着脸道。
截至目前,无一人登门与会,这种无声的压迫,着实是让他的心跌落到了谷底。
甚至,就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打压?”吕氏一怔,摇摇头道:“江阁老断然没有打压王氏一门的道理啊!”
“否则,官人岂能擢拔入京?”
那样的人物,执笔一划,就能轻松打压三品大员。
让王氏一门入京,再行打压之举,岂非画蛇添足?
况且,双方还是亲戚呢!
若非是有康王氏从中搅局,以那位的性子,说不定都会关照关照王氏一门。
盛氏一门,不就跟着沾了不少光嘛?
王氏一门被王若与坏了事,不说沾光,起码也不至于打压吧?
王世平一愣。
迟疑了几息,说道:“我不知道。”
“让人去一趟盛府,问一问盛老弟吧。”
“唉!”
叹了一声,王世平黑着脸,摆手道:“关门吧。”
一句话说完,大步走进府中。
吕氏回望一眼,若有所思。
约莫几息,轻声道:“莫不是婆母?”
几十道帖子,几乎都是她与丈夫书写。
唯有一道,为婆母所书。
江阁老的帖子!
正堂。
自主位以下,二十余道席位,空无一人。
“小的去了盛府,求见了盛大人。”
下方,府中管事汇报道:“盛大人说——”
迟疑的望了一眼王老太太,管事暗自低头,不敢作声。
“说!”
王老太太扶着椅子,面色沉得吓人。
“说是呈递给江阁老的帖子,甚是无礼傲慢,惹得江阁老生了气。”
管事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王老太太的面色:“柬帖,就被江阁老让人烧了。”
“结果,这一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出来。”
“盛氏一门以及老太爷的门生故吏一听,都很是气愤,就默契的不赴宴。”
说完,管事连忙下拜,不敢吱声。
吕氏望了一眼,暗道果然。
作为儿媳,她实在是太了解婆母王老太太。
论起作为,这位确是“祸害”一般的存在,非常不识大体。
“好,好啊!”
“都是一些忘恩负义之辈。”
王老太太一拍木案,沉着脸道:“摄于江子川的淫威,竟是拂了王氏一门的面子。”
“母亲息怒。”王世平连忙安抚。
“哼!”
王老太太冷哼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沉声道:“若你父亲尚在,那江子川岂敢发怒?王氏门生,也断然不敢偏向于江子川!”
“是,是。”王世平低着头,连忙应声附和。
吕氏暗自一叹,不敢作声。
丈夫王世平,缺点不少。
可要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无疑是愚孝。
婆母王老太太说东,丈夫绝不敢说西。
王氏一门,因婆母而吃的亏可不少。
关键,丈夫还真就一点也不吸取教训,仍是听之任之,没有半分主见。
管事持手一礼,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这江子川,实在是不像话,简直是毫无长幼尊卑!”
王老太太面色一沉。
作为始作俑者,她自是知道江子川为何心生怒火。
几十道帖子,就属江子川的帖子最为特殊,乃是以“长辈”的姿态说话,为她亲手所书。
为的,就是借着“长辈”的姿态,压一压江子川的威势。
如此一来,一旦江氏一门、盛氏一门以及王氏门生故吏齐聚,她就可以实行道德绑架,设下“鸿门宴”,让江子川为抢走老太师门生故吏之举“买单”。
毕竟,江子川要是不吞掉老太师的人脉,断然不可能入阁拜相!
几经周折,纵横谋划,逼着江子川让步。
一旦成功,不但能让长女王若与入京,也能为长子的仕途铺路。
熙河一带,为新拓疆域,的确是遍布功勋。
若是有机会让长子入熙河为官,担任安抚副使,亦或是安抚使,定可就此平步青云。
日后,未必不能重现老太师之辉煌!
可惜,谋划被迫中途腰斩。
谁承想,江子川竟是丝毫不顾长辈、晚辈之分,敢拂了她的面子?
作为王氏一族说一不二之人,王老太太一怒,上上下下,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王世平才道:“就是不知,该如何保住脸面?”
不论如何,老母亲的一道帖子,的确是惹下了大祸。
设宴下帖,却无一人赴宴。
此事,肯定会被传出去。
若是不及时做出一些措施,恐怕王氏一门上上下下都脸面难保。
名门望族,清贵门第,脸面可是相当重要。
“要不让盛大人与华兰丫头从中调和?”吕氏试探性的建议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
让盛纮与盛华兰调和一二,就说是闹了矛盾,但已经和好。
这一来,虽是平白多了些议论之声,但也不至于丢掉脸面。
“不可。”王老太太沉着脸道:“难不成还让老太婆给江子川低头不成?”
“那就说帖子是孩儿所书,只不过用了母亲的名讳。”王世平沉吟道:“届时,就让孩儿给江子川低头,也不伤和气。”
母亲惹祸,儿子背锅,符合“孝”道。
“哼!”
王老太太摇头:“那江子川占尽了你老父亲留下的人脉,你还要给他低头?”
“也罢。”王老太太摆手,冷声道:“老太婆这就舍了脸面,入宫求见太皇太后。”
“若是太皇太后赐下宝物,自可充当脸面。”
设下宴席,却无人赴宴。
此举,实属是她高估了江子川对于长幼尊卑的道德水准。
如今,被人借此摆了一道,也唯有设法止损。
说着,王老太太拂袖而去。
福寿宫。
太皇太后曹氏扶着圈椅,阖目微憩。
两名小宫女,手执团扇,轻轻扇风。
“劳烦公公通传,臣已故太师王祐之妻,求见大娘娘。”一道不重不轻的声音响起。
曹氏眉头微凝,缓缓睁开了眼睛。
“为何求见?”宫外,老太监问道。
“臣妇亡夫乃先帝钦赐太师,一生忠君体国。如今,王氏一门却遭文渊阁大学士江昭折辱,仅因一封柬帖稍显长辈关切之意,他便焚毁帖子,纵容客人爽约.
太师之职,为先帝钦赐,岂可轻易受辱?还望大娘娘念及旧情,赐一宝物,充当门面。”
淡淡的哭腔,断断续续,具体经过掐头去尾,王老太太足足说了半炷香之久。
“太吵了。”双目阖上,曹氏摆了摆手。
要让她跟江昭对着干,为王氏一门撑腰?
可能吗?
宫女得到授意,轻步走过去。
“小声点,可莫要吵醒了大娘娘。”
哭腔之声,戛然而止。
过了约莫两炷香,淡淡的步伐响起,渐渐消失。
王府。
上首,王老太太手持一柄玉如意,不时抚摸一二。
自从老伴故去,她已有二三十年没摸过御赐珍玩。
“既然婆母并未见到大娘娘,何来的宫廷之物?”吕氏心头暗道不妙,连忙问道。
这玩意,不是大娘娘赐下的,也不可能是官家赐下的,那是谁赐下的?
王老太太望了一眼,平静道:“未曾见到大娘娘,却见到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吕氏一惊,再也忍不住道:“婆母,可莫要一时怒气,做了傻事啊!”
皇后遭人弹劾,被废的可能性相当之大。
这个时候,怎么能靠上去呢?
“莫急。”
王老太太瞥了一眼儿媳,徐徐道:“江子川,着实是无法无天,借着此事,老太婆非得治一治他!”
“可江阁老已是位列台阁,如何能治他?”
吕氏焦急道:“皇后娘娘毫无根基,怕是难有胜算啊!”
即便她是一介妇人,不懂朝政,可也知道皇后大概率是要被废掉的。
毕竟,那可是官家和江阁老在暗中操刀。
入仕十二年,江阁老可谓是未尝一败,一路通杀。
这一次,大概率也不例外。
“谁说就必须一直站在皇后一方?”
王老太太一副早就谋划的样子:“政治,无非就是达成共识。”
“既然反对的声音不小,江子川肯定得想方设法的拉拢一些反对废后的人。”
“趁此机会,世平于朝堂之上公认反对废后,以王氏一门的影响力,定是有不少人相随。”
王老太太徐徐道:“如此,连着反对十余日,江子川定然让人来拉拢。”
“届时,一样能够开价。”
简而言之,就是待价而沽。
趁着皇后没有被废,以“反对废后”的身份拔高身价,一旦得到了支持派的拉拢,实质利益到手,就连忙跳回“支持废后”的行列。
如此,既不影响政治站队,也能得到实质性利益。
“可”吕氏就要说什么,王老太太却摆手训斥道:“一介内宅妇人,就莫要插手朝政。”
吕氏一叹,缓缓低头。
“世平,切记按照为母说的去做。”王老太太叮嘱道。
作为老太师的妻子,见证着老太师一路擢拔,她自认也懂些政治,算是“高手”。
江子川一毛不拔,但她偏生就得从其手上夺得一点利益不可。
老太师的人脉,不可能让江子川白白夺了去!
“是。”王世平点头。
翌日,文德殿。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丹陛之上,赵策英抚膝道:
“内外百司,可即上言。”
王世平手持笏板,连忙一步走出:“臣,故推忠左理协谋功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赠太师、谥文简、配享太庙庭、王祐之嫡长子王世平,新近入京,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反对废后。”
一连串头衔,引得不少人都注目过去。
就连自春闱以来第一次上朝的江昭,也不例外。
手持笏板,回首望了一眼,江昭暗自一唾。
靠!
头衔搞得这么长,吓老子一跳。
丹陛之上,赵策英撇了撇嘴。
王老太师有此一子,也真是上辈子造了孽啊!
不过,该说不说,王世平的几句头衔,的确是颇为唬人。
大殿之上,竟是为之一寂。
约莫几息,立刻有人站出来,持笏道: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一道道附和之声,不断响起。
赵策英仔细扫过,一一记住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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