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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日头愈发的毒,炙烤着神京城,宁国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晒得发烫。林如海携了邱姨娘、林黛玉,往距离林宅不远的宁国府而来,丫鬟小丹、紫鹃等人随行。
小南原极想跟来,在邱姨娘跟前求了,可邱姨娘此番存了别样心思,想着既然袁易早先已应允将小南接去,此事料无更改,今日自己借着给元春请安的名头随老爷登门拜访,若带了小南,反倒显得刻意,故未曾带上。
袁易正在内书房中,闻得林如海携家眷来访,便命人径直引至此处相见。他依然身着一身秋香色蟒袍,金黄嵌宝石玉带,通身的皇子气派。
林如海、邱姨娘、林黛玉等人步入书房,虽早知姜念已贵为皇子袁易,乍见蟒袍玉带、威仪棣棣的景象,仍是纷纷心神一凛,忙行大礼。
袁易笑着虚扶:“姑丈、姨娘快快请起,林妹妹亦不必多礼。”
言语间虽温和,但那身服饰带来的尊卑之别,已无形中弥漫开来。
林黛玉偷眼觑着袁易这般打扮,只觉得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意涌上心头,忙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
袁易请林如海落座,也叫邱姨娘、林黛玉在一旁坐了。
香菱奉上了香茗,袁易便与林如海叙谈起来,得知了林如海今日面圣、奉旨担任他师傅等事,邱姨娘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
言谈间,袁易状似无意地使用了三样物件。
先是一柄紫檀香木为骨、素白杭绸为面的折扇,被他“唰”地展开,轻轻摇动。扇面之上,绣着一朵亭亭玉立的水芙蓉,花瓣层迭,娇艳欲滴,扇柄下系着杏色流苏。
此扇原是贾敏生前赠予林黛玉的,袁易此前在扬州时,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霸占”了。
袁易又拿出一方素白帕子,拭了拭并无汗渍的额角。帕子四边锁着精致的云纹,中间同样绣着一朵水芙蓉,以深浅不一的粉色丝线晕染而成,荷叶碧绿,衬得水芙蓉愈发鲜活灵动。
此帕是当初在扬州,他随口说了一句缺帕子使,林黛玉便默默记下,亲手绣了送给他的。
袁易还故意把玩腰间悬挂的一个香袋,这香袋不过掌心大小,绣得精巧:一面是水芙蓉,另一面则绣着“平安”二字,针脚匀称。
此香袋是他在扬州与林黛玉分别之时,林黛玉所赠。林黛玉绣了将近一月方才完工,而那“平安”二字,更是他被景宁帝羁押于行宫时,她忧心如焚,一针一线特意添绣上去的,祈佑他平安无恙。
此时,这三样带着鲜明印记的旧物,竟被袁易“不经意”地当着林如海、邱姨娘、林黛玉的面,使用把玩。
林黛玉在一旁看得真切,觉得脸颊耳根阵阵发烫,心中又羞又窘,暗啐道:“这个促狭鬼!都是皇子了,还这般爱捉弄人!他分明是故意的……偏生在父亲和姨娘面前这般……叫人看了去,成什么样子!”
她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瞥见那熟悉的物件被他握在手中,心中偏又生出复杂情绪,混合着羞涩与莫名的悸动……
紫鹃也在一旁瞧得真切,她可是知道那三样旧物的来历,见袁易故作不经意地使用把玩,自家姑娘羞得几乎要抬不起头,心中明镜似的,暗自觉得好笑,却不敢表露分毫。
这时,邱姨娘对着袁易恭恭敬敬道:“爷,今儿奴婢随着老爷过来,一则是贺喜爷,二则也是想给夫人请个安。不知可否容奴婢去拜见夫人?”
袁易含笑点头:“姨娘客气了。她早已念叨你们多时了。”
他随即吩咐香菱:“香菱,你引着邱姨娘、林姑娘去夫人院里。”
香菱忙应了声“是”,上前对邱姨娘、林黛玉笑道:“姨娘、姑娘请随我来。”
于是,邱姨娘、林黛玉并丫鬟小丹、紫鹃等女眷,随着香菱出了内书房,往元春所居的院落行去。
一路穿廊过院,紫鹃趁前头香菱与邱姨娘说话的空隙,凑近林黛玉,压低声音带着笑意道:“姑娘可瞧见了?方才在书房里,皇子爷用的那扇子、帕子并香袋,可都是姑娘的旧物呢!”
林黛玉正自脸颊发烫,被紫鹃一说,更是羞窘,轻啐道:“就你眼尖!多嘴多舌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掩不住那丝慌乱。
紫鹃见她如此,愈发觉得有趣,忍不住抿嘴偷笑,但旋即想起此刻身处何等地方,忙又敛容正色,不敢再造次。
不多时,一行人到了元春院中。
院门开阔,花木扶疏,虽不似正堂那般宏丽,自有一番精致典雅气象。
元春早已得了信儿,虽已是皇子夫人尊贵身份,却特意走到檐下含笑相迎,见到邱姨娘与林黛玉,依旧笑容温婉:“可把你们盼来了。”
邱姨娘见元春竟如此礼遇,毫无架子,顿时受宠若惊,忙上前深深福了下去:“妾邱氏,叩见夫人,夫人金安!”
连林黛玉也跟着恭敬行礼,不敢怠慢。
元春亲手扶起:“请起,不必如此多礼。快屋里坐。”
说着便亲热地携了林黛玉的手,一同入内。
众人分宾主落座,丫鬟捧上茶果。
元春笑道:“前番我就曾说,待你们安顿稳妥了,我必是要治酒设宴,再好生请你们一聚的。只恨近日家中事务繁杂,不得闲空,反倒劳你们先过来瞧我了。”
邱姨娘欠身回道:“夫人言重了!夫人如今贵为皇子夫人,事务繁忙,千头万绪,原是应当的。妾等能得夫人惦记,已是天大的脸面,今日蒙夫人赐见,更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劳夫人费心设宴?”
林黛玉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元春虽贵为皇子夫人,却依旧这般温和可亲,感到温暖。
……
……
邱姨娘、林黛玉等人随着香菱离开内书房后,已被命名为“立身斋”的书房内,一时仅剩袁易与林如海二人对坐。
袁易敛了方才面对女眷时的温和,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对林如海笑道:“姑丈如今既已奉旨,担任我的师傅,专司教导之责,从此以后,于学问之道上,我便该尊称一声‘先生’了。还望先生日后不吝赐教。”
林如海忙欠身拱手,言辞恳切:“言重了!‘先生’二字不敢当。下官才疏学浅,蒙圣上不弃,委以重任,唯有竭尽驽钝,将所知所学尽数呈于爷,以供参详。若论教导,实不敢当,惟愿与爷共同切磋探讨罢了。”
袁易微微一笑,话锋一转,似随口问道:“近日父皇特命我细读《孝经》,并垂询感悟。不知先生于这《孝经》一道,有何高见?”
林如海闻言,心下了然。这看似平常的问学,实则是眼前这位皇子学生对自己这位新师傅学识根底的考量。
他略一沉吟,端正了坐姿,神色肃然,徐徐道:
“爷垂询,下官谨陈陋见。《孝经》一书,虽篇幅短小,然微言大义,实为儒家伦理之基石,治国安邦之要道。其开篇明义即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将‘孝’提至百行之首、万善之源的高度。然其深意,绝非止于寻常人家晨昏定省、衣食奉养之谓。
下官以为,《孝经》之要,在于‘移孝作忠’。于小家,孝是事亲以诚,修身以敬;于大家,于国朝,孝便是忠君爱国,恪尽职守。故《孝经》有言:‘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此乃由私及公,由内圣而外王之道也。
再者,《孝经》尤重‘天子之孝’。所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爷乃天璜贵胄,身份非凡,于孝道之践行,更当以此为镜鉴,以身作则,教化万民,使德风行之四海,此方为尽孝之大者。
故而,读《孝经》,非为章句训诂,乃为体察其以孝治天下、化民成俗之深意。爷既归宗庙,承天恩,日后于父皇、母后之孝,当融于家国天下之中,方不负圣上命爷读此经之殷殷期许。”
这一番论述,既阐发了《孝经》的精髓,又紧密贴合了袁易如今的身份与处境,更是暗中回应了泰顺帝命其读经的深意。
袁易听罢,不禁流露出赞赏之色,道:“先生果然博通经籍,见解深刻!一番剖析,如拨云见日,令学生茅塞顿开。父皇命先生来教导我,实乃知人善任。日后,还望先生多多指点迷津。”
这番称赞,倒是发自内心。林如海不仅学问扎实,更能洞察上意,确是一位理想的师傅人选。
林如海躬身谦谢:“爷过誉了。下官不过略陈管见,能得爷首肯,已是荣幸之至。”
其实,经过此前在扬州长达数月的相处,袁易对林如海其人性情才干,已可谓知之甚深。
林如海虽有识人不善等缺点,袁易心下却颇为赏识。
在袁易看来,林如海乃正经科举探花出身,曾于翰林院经筵为天子讲史,学问根基自是扎实深厚。更兼其多年辗转京官外任,于吏治民生皆有切实体悟,并非那等只会纸上谈兵的迂阔书生。其人为官,尤以清廉正直著称,这在浮华官场实属难得。
林如海在两淮巡盐御史任上,虽无大刀阔斧、革除积弊之显赫功绩,袁易亦不以为甚过。那两淮盐政确实盘根错节,牵涉甚广,莫说地方豪强,便是京中王公大臣乃至景宁帝,利益亦交织其中。林如海能于其间维持局面大体平稳,自身又能清廉自守,一尘不染,已属不易之事。
故而,袁易相信,以林如海的才学、资历、品性,足堪担任己师。往后于政务、律法、经史乃至诗文,皆可多多向其请教研习。
……
……
这日晚饭毕,袁易又入了内书房,净手焚香,于书案前正襟危坐,铺开御赐的厚韧光滑的磁青笺,取过璀璨夺目的真泥金,凝神静气,以一手端正严谨的馆阁体,一笔一划地抄写《心经》。
金墨落于深青笺上,光华内蕴,庄重非常。
恰此时,元春轻步走了进来,见袁易正在抄经,且案上已迭放着数页抄妥的经文,嫣然一笑,柔声赞道:“爷真是孝心虔笃,说到便做。这般急切为太上皇、皇太后抄经祈福。”
袁易微微一笑。
元春又道:“爷是在太上皇、皇太后、圣上并皇后跟前亲口说要亲手抄经的,圣上又特意叮嘱‘抄经之事,首重虔诚’。我虽想替爷分劳,却是不便代笔了,只好辛苦爷亲力亲为。”
袁易笑道:“这有何辛苦?能为皇祖父、皇祖母尽此孝心,原是做皇孙的福分,心中只觉安宁喜乐,何来劳苦之说?”
元春点了点头,却忽地显出忸怩之态,手指捻着衣带,欲言又止。
袁易敏锐,见状便问:“怎么了?可是有何事要说?”
元春脸颊微红,低声道:“原是有件事……只是见爷正虔诚抄经,倒不便打扰了……”
袁易笑道:“你我之间,有何事不可言?但说无妨。”
元春抬起头,眼中含着羞涩,声音轻细:“我是想问……爷今夜……打算宿在何处?”话一出口,便忙垂下眼帘,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袁易莞尔:“你既这般问来,想必是意欲我今夜宿在你院里了?”
元春螓首低垂,神态羞赧,分明印证了袁易的话。
袁易见她娇羞动人,笑道:“既如此,今夜我便宿在你院里。”
元春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欢喜,又夹杂着一份沉甸甸的期盼,忙福礼告退,不再扰他抄经。
显然,日间皇太后那番早日怀胎、生下麟儿的话语,让元春上了心,她这是要多加努力了。
斋内一时复又寂静,只闻笔尖划过磁青笺的细微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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