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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头文件下发后的第十天,“云台山生态文化旅游区开发建设领导小组”第一次全体会议在县政府常务会议室召开。会议从上午九点开到下午三点。
投影幕布上,效果图一帧帧闪过:玻璃幕墙的游客中心、盘旋而上的观光索道、灯火辉煌的“道文化体验馆”……每一张图都标注着投资估算和回报周期。
文旅局长拿着激光笔,声情并茂:“……我们测算过,只要李牧尘愿意配合,以他现在的‘网红道士’身份,每年至少能为景区带来三百万的直接流量价值。如果他能定期举行养生讲座、祈福法会,这个数字还能翻倍。”
“他不配合怎么办?”分管政法的副县长敲着桌子问。
会议室静了一瞬。
宗教局长接过话头:“根据《宗教事务条例》第二十三条,宗教活动场所应当建立健全人员、财务、安全等管理制度。如果驻观人员不配合管理,道协有权提出调整建议。”
他顿了顿,补充道:“清风观的土地性质是集体建设用地,建筑物属于历史遗留宗教房产。从法律上讲,李观主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那还等什么?”开发公司代表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姓钱,说话带着江浙口音,“按程序走嘛。先礼后兵,给他发书面通知,限期整改。到期不配合,该换人换人,该收回管理权收回管理权。”
“钱总说得轻巧。”统战部长周明德苦笑,“那位可不是普通道士。上次上山,我带了刘道长去,人家根本不吃这套。”
“再厉害也是个道士。”政法委书记敲了敲烟灰,“现在是法治社会。只要程序合法,他还能对抗法律?”
县长一直沉默,此刻终于开口:“老周,你牵头,宗教局、司法局、法律顾问组成一个专班。三天内,拿出一套完整的法律程序方案。记住,一定要程序合法,无懈可击。”
他环视众人,语气渐沉:“云台山开发是县里今年的头号工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个别人如果真不识大体……那就依法办事。”
散会后,周明德在走廊里追上宗教局长:“老吴,这事儿……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宗教局长拍拍他肩膀:“周部长,你多虑了。咱们按法律办事,他一个道士,还能翻出什么浪?再说了,真要较真,他那道观的手续都不全——消防验收做了吗?安全评估报告有吗?卫生许可证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
三天后,一份《关于责令清风观限期整改安全隐患的通知书》,由县宗教局、消防大队、住建局联合签发。
文件列举了七条“安全隐患”:
1. 主殿建筑结构老化,存在坍塌风险;
2. 消防设施缺失,未配置灭火器;
3. 电气线路老化,私拉乱接;
4. 疏散通道被杂物堵塞;
5. 无食品安全管理措施(指供香客的茶水);
6. 无卫生防疫方案;
7. 未建立安全巡查制度。
限期十五日内整改完毕,逾期未整改或整改不合格,将“依法采取进一步措施”。
文件送达的那天,是个阴雨天。
两个年轻的宗教局干部,撑着伞爬上湿滑的山路,将文件亲手交到李牧尘手中。
“李观主,这是正式文件,请您签收。”领头的小伙子很客气,但语气不容拒绝。
李牧尘接过文件,扫了一眼,神色平静:“有劳二位。”
他没签字,也没多问,只是将文件放在供桌上,继续为香客解签。
两个干部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还是悻悻下山,向上级汇报:“他不签字,也不表态。”
又过了三天,第二份文件送达。
这次是《关于开展宗教活动场所规范化管理专项行动的通知》,要求全县所有宗教场所进行“四规范”:规范人员管理、规范财务管理、规范活动管理、规范安全管理。
附件里有一张《宗教活动场所驻观人员资格审核表》,需要李牧尘填写个人履历、道教学历、健康状况等二十余项内容,并附上身份证、道士证、健康证复印件。
“这是要摸底。”镇上的法律顾问在电话里向周明德分析,“只要他填了表,就等于承认了道协的管理权。如果不填,就是拒不配合管理,可以启动下一步程序。”
“他肯定不会填。”周明德说。
果然,表格在供桌上放了三天,李牧尘看都没看。
第四天,第三份文件到了。
这是一份《关于召开清风观管理权属问题协调会议的通知》,由县道协、宗教局、云台镇政府联合发出。会议定于五天后在县道协会议室召开,要求李牧尘“准时参加”,并“携带相关产权证明文件”。
通知下方有一行小字:“如无故缺席,将视为自动放弃陈述申辩权利。”
这次送文件的是镇党委副书记和宗教局副局长,阵容升级了。
李牧尘接过通知,看了一眼日期:“福生无量。届时若无事,贫道自当前往。”
这话说得含糊——去还是不去?没说死。
副书记还想再说什么,李牧尘已经转身走向古柏,那里有几个香客正在等他。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下山。
山下,舆论战场也同步开启。
本地论坛突然冒出几个帖子:
《揭秘网红道士背后的生意经:一瓶井水卖五十,年入百万不是梦》
《是清修还是圈地?起底清风观的“神秘”背景》
《道德绑架?一个道士凭什么阻碍全县发展?》
帖子写得很有技巧,不提李牧尘救人的事,只说井水收费、游客打赏,暗示他借宗教敛财。评论区很快被水军占领,清一色指责他“贪心”“阻碍发展”。
赵晓雯看到帖子,气得在房间里摔鼠标。她立刻撰文反驳,贴出自己拍摄的原始素材,证明李牧尘从未主动收费。但她的帖子很快被淹没,账号还收到私信警告:“小姑娘,别多管闲事。”
更让她心寒的是村里人的态度。
那天她去小卖部买东西,听见几个村民在议论:
“要我说,观主也该让步了。政府都发文件了,还能硬扛?”
“就是,以前没觉得,现在想想,那井水确实该收钱——凭啥白给外人喝?”
“我听王寡妇说,观主床底下藏着金条呢……”
赵晓雯忍无可忍,冲进去:“你们胡说什么!李观主什么时候收过钱?去年赵小山摔伤,还是观主救的!”
村民们讪讪散开。
赵晓雯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利益面前,人心变得太快。
山上的李牧尘,对这些刀笔文章、舆论攻势,似乎浑然不觉。
他依旧每日早课、晚课、洒扫、待客。只是客堂的供桌上,那三份文件越堆越高,像一座小小的纸山。
这日傍晚,最后一批香客下山后,赵德胜偷偷摸上山。
老人拎着一篮鸡蛋,在殿外踌躇许久才敢进来。
“观主……”他声音发颤,“山下……山下传得很难听。说您……说您要被抓起来了。”
李牧尘正在擦拭神像,闻言回头,微微一笑:“赵居士,谣言止于智者。”
“可那些文件……”
“不过是几张纸。”李牧尘放下抹布,走到供桌前,手指轻抚那些红头文件,“他们想用规矩框住道观,用条文定义修行。却不知……”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
殿内无风,但那些文件忽然哗啦作响,纸页自动翻动。最上面那份《整改通知书》飘然而起,悬在半空。
赵德胜瞪大眼睛。
只见纸上那些打印的字迹,竟开始缓缓褪色、模糊,就像被无形的橡皮擦去。不过数息,整张纸变得一片空白,只剩下鲜红的公章还印在那里。
然后,连公章也渐渐淡去。
白纸飘然落下,李牧尘伸手接住。
“你看,”他将白纸递给赵德胜,“规矩是人定的,就能被人抹去。而道……”
他指向殿外的古柏、远山、暮色中的流云:“在那里,不增不减,不生不灭。”
赵德胜捧着那张空白纸,手在发抖。
“回去吧,赵居士。”李牧尘拍拍他肩膀,“告诉他们,五天后那个会,贫道会去。让他们把该请的人都请上,把该说的话都备好。”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
“既然他们要讲规矩,那贫道就陪他们,好好讲讲这天地的规矩。”
赵德胜下山时,天已黑透。
他回头望去,山巅的道观在夜色中,只余一点昏黄的灯火。
那灯火在浓重的黑暗里,微弱却坚定,仿佛永不熄灭。
老人忽然想起李牧尘最后那句话——“天地的规矩”。
他不懂什么是天地的规矩。
但他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几张纸、几条规定就能框住的。
就像那座山,那个观,那个人。
千百年来,一直在那里。
风雨不改,刀笔不伤。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镇上的喧嚣——那里,人们还在讨论着开发、投资、分红。
而山上,只有一灯如豆,寂静如古。
赵德胜紧了紧衣襟,加快脚步。
五天后,县城。
那场会,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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