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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京城下起了第一场秋雨。林小川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这是周先生昨日教他下棋时留下的,黑白各一枚。
“少爷,吴先生到了。”林童在门外轻声说。
林小川放下棋子,站起身。吴先生,京城有名的对联大师。据说曾在天子面前对过对联,得过嘉奖。父亲这次请他来,大概也是下了血本。
走到前厅时,吴先生已经在了。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深灰色长衫,身形清瘦,面容严肃。他背着手站在厅中,正看着墙上挂的一副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学生林小川,见过吴先生。”林小川行礼。
吴先生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颔首:“林公子不必多礼。老朽,受将军之托,前来教授对联之道。”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腔调。
两人落座后,下人上了茶。吴先生端起茶杯,看着林小川:“林公子,老朽在来之前,听说了些事。”
林小川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先生听说了什么?”
“听说林公子……已经气走了三位先生。”吴先生说得很直接,“一位礼仪先生,一位祭祀先生,一位诗词先生。”
林小川低下头:“是学生荒唐。”
“荒唐与否,老朽暂且不论。”吴先生放下茶杯,“但既然将军请老朽来,老朽便会认真教。至于林公子学不学,那是你的事。”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明了态度,又划清了界限。林小川抬眼看了看这位吴先生——和之前的先生都不一样。徐先生古板,柳先生严肃,杜先生温和,而这位吴先生……是高冷。
“学生自当尽力。”林小川说。
吴先生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那今日我们先从对联的基础讲起。林公子可知什么是对联?”
“就是对对子吧?”林小川说,“上联对下联。”
“不止如此。”吴先生摇头,“对联讲究对仗工整,平仄协调,意境相合。好的对联,如诗如画,可传千古。”
他指着宣纸上的例子:“比如这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你听,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对仗多么工整。意境上,从自然之声到人间之事,层层递进。”
林小川听着,心里暗暗点头。这副对联他当然知道,密室里那本《古今名联集》里就有,他还背过。
“林公子可能对出一副?”吴先生问。
林小川想了想。他能对出好几副工整的,但不能。必须对得粗俗,但又不能太明显。
“我试试。”他说,“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对。”
林小川装作苦思冥想,半晌才说:“那下联……‘狗叫鸡叫孩子叫,叫叫烦心’。”
吴先生的表情僵住了。
“狗叫……鸡叫……孩子叫?”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颤。
“对啊。”林小川一本正经地说,“先生您看,上联是三种声音,下联也是三种声音。上联说‘声声入耳’,下联说‘叫叫烦心’。这不挺工整的吗?”
吴先生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林公子,对联讲究雅致。你这下联……太俗。”
“俗吗?”林小川眨眨眼,“可我觉得挺实在的啊。读书时听见狗叫鸡叫孩子叫,确实烦心嘛。”
吴先生不说话了。他盯着林小川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那我们换一个。老朽出上联,你对下联。”
“好。”林小川坐直身子,摆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上联是:‘书香门第春风暖’。”吴先生说。
林小川脑子立刻冒出一副下联——“翰墨世家岁月长”。但他不能这么说。他想了想,说:“下联……‘纨绔世家酒肉香’。”
“什么?”吴先生差点站起来。
“您看啊。”林小川解释说,“上联‘书香门第’,下联‘纨绔世家’;上联‘春风暖’,下联‘酒肉香’。多工整!”
吴先生的脸色瞬变。他手指着林小川,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你这是玷污对联!”
“我没有啊。”林小川一脸无辜,“我就是按照您教的,对仗工整就行。”
“对仗工整就行?”吴先生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对联讲究的是意境!是雅趣!不是随便凑字数!”
“可我觉得意境也挺搭的。”林小川继续说,“书香门第的人读书,觉得春风暖;纨绔世家的人吃喝,觉得酒肉香。这不都是各自的生活吗?”
吴先生猛地站起来,在厅里踱步。走了两圈,才停下来,看着林小川:“林公子,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故意什么?”林小川装傻。
“故意用这些粗俗的对联来气老朽。”吴先生说,“就像你气走前三位先生那样。”
林小川低下头,不说话了。
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绵延不绝。
过了好一会儿,吴先生才重新坐下,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更冷了:“林公子,老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老朽既然答应将军来教,就会教到底。现在,我们继续。”
他又出了一个上联:“‘竹影扫阶尘不动’。”
这次林小川想了更久。他知道这联的妙处在于“扫”字,竹影如扫,但尘不动,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他该对什么?
有了。
“下联……‘鸡屎落院臭难闻’。”
吴先生闭上了眼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
“林公子。”他说,“你赢了。”
“赢了?赢什么?”林小川问。
“老朽教不了你。”吴先生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不是老朽不肯教,是老朽……不知道该怎么教。”
他把那卷宣纸仔细卷好,塞进袖中:“对一个故意装傻的人,再好的老师也无能为力。”
林小川站起来:“先生,我……”
“你不必解释。”吴先生摆摆手,“老朽活了五十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人是真傻,有人是装傻。你是哪一种,老朽看得出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林公子,老朽最后送你一句话——才华如刀,藏得太深,终会锈蚀;锋芒如光,遮得太严,终会黯淡。”
说完,他推开门,走进了雨里。
林小川站在厅中,看着吴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雨下得更大了,打在屋檐上,哗哗作响。
林童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把伞:“少爷,吴先生走了,连伞都不打。”
“嗯。”林小川应了一声。
“他又被您气走了?”林童小声问。
林小川没回答,只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
雨丝如织,天地间一片朦胧。
他想起了吴先生最后那句话。
“才华如刀,藏得太深,终会锈蚀;锋芒如光,遮得太严,终会黯淡。”
说得对。
可是……
他转过身,对林童说:“收拾一下,我累了。”
回到书房,他没有进密室,只是坐在桌前。桌上还摆着那两枚棋子,一黑一白,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拿起黑子,又拿起白子。
黑白分明。
就像他现在的生活——白天是白的,装傻充愣;夜晚是黑的,苦练苦读。
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
他不知道。
窗外的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像是永远都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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