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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将军府在京城最东边,同为柱国将军,他的府邸比魏国公府朴素,但也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能比的,从递拜帖到进入大院,叶濯灵足足等了一炷香。她来京城后住进广德侯府,算是见了世面,但也不由对卓府啧啧称奇:在里头做活儿的下人,无论是喂马的还是倒茶的,上到七十老翁,下到三岁小儿,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气质亲善,客人只要踏进门,心中顿生愉悦,就算有火气也消了三分。
卓小姐的贴身丫鬟晓云是个伶俐的,见叶濯灵面生,问了她几句话,又道:“虞夫人派你来,你定是她的体己人,她近况如何?我们家小姐很是担心她受欺负。”
叶濯灵十分感慨,还好虞令容闺中有密友,否则她在京城的日子都没法过。
“我们夫人从邰州回来后,镇日在西院里拜佛抄经,倒比从前清静许多。她极想来送卓小姐,但要守满一年的孝,便叫我带了手书和贺礼过来,当面交给卓小姐。”
晓云道:“我知道你是虞夫人派来的,才带你进来。老爷夫人这会儿正在房里,你跟着我悄悄地从后门进,听见什么都别出声,等他俩走了再出来。”
叶濯灵自是一口应下。
两人进了垂花门,走上抄手游廊,从东北角的耳房进了一间花厅,又进出几道小门,绕来绕去地到了西厢房,守在与主屋贯通的耳房里,屏息凝神地等候。
“我不嫁那个倭瓜!”
一声尖锐的大喊从主屋传来,差点刺破了叶濯灵的耳膜。晓云紧张地看向她,见她镇定地没出声,对她竖起大拇指。
“妙仪,你怎么说话的?这么不尊重人!”卓夫人气愤地教训道。
“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像倭瓜的倭瓜!让我嫁他,不如杀了我吧。”
卓将军也气得声音发抖:“四公子不是倭瓜,他长得可俊了,我和你娘都没话说,你也见过他,为何还是不愿嫁?亲家带来那么多聘礼,眼看就到定好的日子了,我怎么能悔婚?”
卓妙仪不说话,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夫人道:“既然两个都不愿,那你就给我闭着眼睛嫁大公子,他是徐家的下一任家主。唉,我真是太惯着你了!”
卓妙仪大哭起来。
叶濯灵也顿足搓手,说好的要嫁四公子呢?怎么又变回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生的好女儿!”卓将军痛心疾首地对夫人道。
夫人不甘示弱:“什么叫我生的好女儿,她不也是你女儿?子不教父之过,你平时管过她吗?就由着她使性子胡来?哟,成亲二十几年,你现在敢对我大呼小叫了!要不是我当初看你风流倜傥唇红齿白,你哪能从守门的小兵变成我爹的亲卫,还娶了我当姑爷?”
卓将军拍着椅背,吼道:“是你使唤我多,还是我使唤你多?要不是我年轻糊涂,当初看你天生丽质如花似玉,哪能答应岳父大人娶了你这个母老虎?”
夫妻俩斗鸡似的对峙,房里又没动静了,过了一阵,两人齐齐骂起女儿来:
“你这个不孝女啊,我们就你一个娃娃,把你在蜜罐子里养到十八岁,你偏在婚姻大事上给我们添乱!”
“拖了四个月,再也拖不得了,就二十三,两天后,你嫁给徐孟麟!别的没商量!”
卓小姐哭得肝肠寸断。
卓将军夫妇走后,晓云带着叶濯灵进了房,笑道:“小姐,别哭了,你看谁来了?虞夫人有礼物送你呢!”
卓妙仪坐在梳妆台前抽泣,篓子里擦鼻涕的草纸堆成了小山,听到这话,立刻从绣墩上蹦了起来,胡乱抹了抹眼睛,转过一张泪水斑斑的脸,带着鼻音咧嘴笑道:“我就知道虞姐姐会差人来的!你快坐!”
叶濯灵推说不敢,卓妙仪把她按在凳子上,两只蒙着水雾的黑眼睛迸射出光彩:“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侍女吗?”
“小姐好眼力,我是夫人新收的贴身侍女,佩月姐姐在家里忙,过不来,夫人就让我跑一趟。”
“你长得这么漂亮,要小心侯爷占你便宜。”卓妙仪有些失望地念叨,“我们家怎么就招不来这么漂亮的丫头呢?”
这卓小姐果然是将军夫妇亲生的……叶濯灵暗想。她打开盒子,露出红丝绸裹着的一对光华灿烂的七宝镯子,卓妙仪把它们戴在手腕上,在镜前摆弄了一阵,眼泪很快就干了:
“你们看,这个镯子是不是衬得我很白?”
其实她的容貌娇艳可爱,绝对是个美人儿,只是肤色微黄,在叶濯灵看来,这实在算不上缺点。
她和晓云夸了几句,卓妙仪满意地褪下镯子收好,又拆开信函,看着看着,惊呼一声,眼眶重新蓄满了泪,水珠啪嗒啪嗒砸在纸上。
“小姐,怎么啦?”晓云急忙给她擦拭。
卓妙仪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还是虞姐姐最好……我就知道,她什么都懂,只是不说……呜呜……”
晓云只看得懂简单的字,对叶濯灵打了个手势,叶濯灵犹豫片刻,将摊开的信纸飞快地扫了一遍,立即明白卓妙仪刚才为何惊呼了。
【贤妹妆次:
佳期在迩,当祝于归之喜。姊有数言,愿妹垂听,阅后即焚。
吾知妹不愿嫁,遂托故延期。忆昔吾从父命,适于崔氏,遭逢惨恻,悲忿难诉。向使当日从心所欲,长伴青灯,岂非远胜今朝?卓徐结姻,本非良策,恐招天家之忌。若妹奋起抗命,纵有不遂,日后思之,亦当无憾矣。
兼颂闺安。
姊令容字】
虞令容竟然在劝自己的好朋友不要嫁人!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这是豁出去现身说法了……
叶濯灵百感交集,把晓云拉到一旁,大致说了信上内容,晓云叹道:“这个虞夫人,每次小姐和手帕交们赏花赏月,她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从来不多话。难怪小姐最喜欢她,只有她看得最明白。”
少女的心事无法对父母长辈说出口,却能和年岁相仿的女孩儿一吐为快。卓妙仪不拿叶濯灵当外人,哭道:
“我说那徐孟麟是个倭瓜,其实是借口。换了谁我都不想嫁!我那些嫁了人的朋友,没有一个过得顺心,还有个姐姐生孩子丢了命。我一想到要离开爹娘,就难过得睡不着,我读书不多,又不会习武,整天只会吃喝玩乐,在家里爹娘疼我,出去了肯定要被公婆丈夫骂。他们都说我长大了,可我就是觉得自己还小。”
谁不是这样想的呢?只有思春的女孩儿才急着嫁出去吧。
叶濯灵在她爹身边长到十八岁,虽然韩王府不富裕,但爹爹很宠孩子,她和哥哥没有提过喜欢谁,爹爹就没给他们定亲。卓妙仪也是十八岁,这个年纪还没嫁人的姑娘不多,可想而知卓家夫妇也很宠她,但家大业大,必须要找个女婿。
想到虞令容在卓家的不幸遭遇,卓妙仪抹泪:
“虞姐姐太可怜了,她一定过得很不好,才劝我不要重蹈覆辙。”
晓云道:“小姐,徐太守和大公子都是好人,不能与广德侯府的那两位相提并论,老爷的官位也比徐太守高,你嫁过去,他们不会欺负你的。而且世上不是只有怨偶,老爷夫人成亲多年,也处得很好呀,还有李小姐、张小姐他们家……”
“我不想嫁人,和别人好不好没关系。”卓妙仪言简意赅地道。
叶濯灵试探地问:“您该不会有心上人吧?”
“真没有。”卓妙仪垂头丧气地说,“我也想有一个啊……可就是没有顺眼的,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也不要将就。”
叶濯灵震惊:“京城就没有您看得上的王孙公子吗?”
卓妙仪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陛下长得好看,但他有头风,发起病来可吓人了,这病还会传给子女;大柱国的公子长得也不错,可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燕王殿下嘛……他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但他太凶了,看起来一不高兴就要拔刀杀人。而且,嗯,二十五岁有点老。其他没娶亲的公子,全都没我爹好看。”
叶濯灵目瞪口呆:“燕王殿下有那么好看吗?”
陆沧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至于艳冠京城吧……她喜欢哥哥那种温雅有礼、风度翩翩的,也许是从小到大看惯了。
“嘿,你是没见过他。”论起对容貌的鉴赏,卓妙仪可是行家,“陆姓宗室的男人,脸都是方的,肤色没那么白,骑在马上威武,下马就逊色些。唯独他一个长得神了,下巴有点窄,还是桃花眼,所以耍起十八般兵器都有一股风流之态,拿着书卷呢,又没有一丝酸腐之气。我爹可嫉妒燕王殿下了,说他是‘城北徐公’,也不知他娘怀孕时吃了什么好东西,把他生得那么鹤立鸡群,完全不像他爹南康郡王是矮个子大饼脸。”
晓云也点头:“传闻燕王殿下过了两个槛儿年,才能成亲,否则有性命之忧。也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给他。”
卓妙仪一脸八卦:“我听说大柱国给他塞了个小妾,是韩王的女儿。”
“噫……那算了,娶妾的男人都花心。”晓云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叶濯灵听得头皮发麻,咳了两嗓子,转移话题:“卓小姐,您想好了要怎么拒婚吗?”
卓妙仪顿时泄了气。
叶濯灵建议:“本朝太祖皇帝膝下曾有一位公主,二十岁去道观做了道士,一辈子都没嫁人。后来也有体弱多病的公主效仿她,远离宫闱,说是做道士,衣食住行都是顶好的。”
卓妙仪看着信上的词句,灵光一现,表情变得微妙。
“我们夫人当初也不想嫁,却没能抵挡住家里人的苦劝,如果您坚守本心,多少得付出代价。”
卓妙仪茫然地望向窗外,自语:“我也没想好……”
晓云道:“小姐,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先前你一哭二闹三上吊,演得太假了,咱们要来就来个硬的,别伤到身子就行。”
叶濯灵无意参与她们的谋划,站起身:“卓小姐,我得回去复命了,夫人还在家等我。”
回广德侯府的路上,叶濯灵一直在想自己该不该怂恿卓妙仪拒婚,她完全能够理解卓妙仪,所以鼓励她坚持本心,但这样做的后果,她不知道卓妙仪能否承受。
卓徐两家联姻不成,徐孟麟就会另娶他人,这个局面对她是有利的。
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像卓妙仪一样迷茫。除了这副皮囊,她还有什么值得交换的东西吗?
婚姻将一对陌生的男女捆在了一起,从此就是一体,同甘共苦。如果她和徐孟麟应了娃娃亲,有没有把握说服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让他为自己所用?能不能接受为他生育后嗣?他若要娶妾,她是否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一想到这里,叶濯灵的脑袋都要炸开了,这些问题是她之前让银莲送信时没有考虑过的。她彼时一心栽赃陆沧,其他人在她眼里只是棋子而已,但她眼下开始考虑,就缺了底气,觉得——一个世家大族的嫡长子兼继承人,不会那么容易受她摆布。
即使她处心积虑地嫁过一次人,体验了七天新妇的日子,也还是不太了解夫妻之间该怎么相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再想这些灭自己威风了。”她握紧拳头对自己说,“都是那禽兽不好,把我吓到了。”
骂了两句陆沧,叶濯灵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侯府的侧门遥遥在望,她打起精神,拍了拍棉袄上的灰尘。
西院里花枝摇曳,虞令容披着貂皮坐在竹椅上,冬阳把她的脸照得明如霜雪,仿佛炭盆再靠近一分,她就要融化成水。她的气色比昨日略好,目光停栖在一支初开的红梅上,不知在想什么,唇角带了丝春光般的微笑。
“夫人,卓小姐说谢谢你的好意,她正在想法子应对。”
虞令容拉起叶濯灵的手,柔声道:“多谢你了。清早有人来寻你,在侧门等了一会儿,佩月说你不在,那人就回去了。”
“哎呀!那是我在梁州认识的一个妹妹,昨日我们在街上恰巧碰见,她找我叙旧来了。”叶濯灵扼腕,她匆忙之间忘了和银莲说早上要出门,让银莲扑了个空。
“夫人,晚饭前我能出去一趟吗?”
虞令容道:“明天吧。殿下召我去主屋侍奉,我躲了一晚清静,今日怎么也得过去探望夫君。佩月在厨房煎药,你申时陪我过去。”
真看不出她是能写那种信的人……
叶濯灵哀叹:“昨晚殿下的脸色就不好看,您过去怕是得挨训。”
“我都习惯了,她上次还说我是狐狸精呢。”虞令容抱起汤圆,左右端详它肚子上新长出的软毛,眼里攒出丝笑意,“我们圆圆真可爱。”
汤圆将下巴搭在她肩上,天真无邪地嘤了几声,好像在说:“狐狸精又怎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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