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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顾家老宅。

    光晕落在顾老太太身下的木摇椅上,把她银白的发丝染得柔和。

    摇椅“吱呀——吱呀——”地轻晃。

    节奏稳得像她此刻的神情。

    她双手交叠搭在暗纹绸缎罩衫上,指节虽有些发皱,却依旧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旁边的木凳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细框眼镜衬得她眉眼温软,手里捧着本线装的《浮生六记》。

    声音轻缓如落絮:“……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顾老太太微阖着眼,头随着摇椅的节奏轻轻一点,像是听入了神。

    可当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压抑的脚步声时,她眼睫倏然动了动,没等声音近前,已然睁开眼,目光扫过门口,沉了几分。

    管家老周快步走进来。

    平日里总是熨帖的中山装领口有些歪斜。

    额角沁着薄汗,脸色是掩不住的凝重。

    连弯腰行礼都比往常急促。

    顾老太太视线在他脸上一停,便朝身旁的姑娘抬了抬下巴,声音平静无波:“童颜,你先回房。”

    被唤作童颜的姑娘立刻合上书,指尖轻轻拢了拢书脊,起身时规规矩矩地欠了欠身,眼镜后的眼睛里没半分好奇。

    只温顺地应道:“姑姥姥,那我先下去了。您要是有任何吩咐,让人来叫我就行。”

    她轻手轻脚地往门口走,路过管家身边时,脚步顿都没顿,直到木门“咔嗒”一声轻轻合上,隔绝了门外的光线。

    “说吧。”顾老太太的声音比刚才冷了些,摇椅也停了下来。

    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淡白。

    老周这才敢抬起头。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慌意:“老夫人,出大事了,咱们在南边那几家地下钱庄的账户,今天下午被一锅端了,所有资金全被冻结,连带着几个联络点的人都失联了。底下人急得团团转,实在拿不定主意,特来请您指示。”

    堂屋里的灯似乎暗了一瞬,顾老太太的脸隐在光影交错处,看不清神情,只有沉默像潮水般漫开,把老周的心跳衬得愈发响亮。

    顾老太太手指在木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沉缓却带着千钧力道。

    “我们的地下钱庄藏了这么多年,账册、人手都是层层筛过的,能在同一时间被一锅端,对方绝非临时起意,定是布了场大棋。”

    她顿了顿,眼底翻涌着冷意,“南边那些人,如今一个字都不能信。老周,这事必须你亲自去一趟,把根儿上的猫腻都扒出来。”

    被称作老周的管家周润元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沉默的几秒里,额角的冷汗又渗出来些。

    他抬眼时,语气带着几分谨慎的试探:“老夫人,南边现在是风口浪尖,我单枪匹马过去,怕有闪失。不如让表小姐跟我搭个伴?她心思细,也能有个照应。”

    “不行。”顾老太太的声音陡然转厉,摇椅的扶手被她按出一道浅痕,“他们这一辈,是要彻底摘干净的。知衡经营顾氏集团,童颜一门心思做学问,我从来没让他们碰过暗处的半点东西。这浑水,绝不能沾到童丫头手上。”

    她的语气缓了些,眼底却依旧坚定,“我活了这大半辈子,手上的泥够多了,不能让子孙再背着污名做人。”

    周润元心下了然,又提了个名字:“那……少夫人?”

    少夫人安歌,看似顾家的儿媳妇。

    可周润元比谁都清楚,顾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九成以上都挂在她的名下。

    都是他当年亲手办的手续。

    这也是,顾家一直没有公开安歌这个儿媳妇的原因。

    顾老太太却再度摇头。

    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安歌本就是我留着的后路,是顾家的‘断尾’。真到了收网的时候,她就是顶在最前面的替罪羊,否则一旦事发,知衡很难摘得干净。”

    她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盘扣,眼神锐利如刀,“可这丫头太聪明,别看她在我跟前百依百顺,骨子里的反骨藏得深。一旦让她摸到咱们的核心秘密,她敢立刻转身就把所有东西捅给警方,后果如何,你比我清楚。”

    周润元喉结动了动,终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是没异议,是不敢有。

    他太清楚眼前这位老夫人的手段,顺从是他唯一的活路。

    顾老太太不信任任何人,安歌是这样,他周润元亦是如此。

    二十五年前,他刚被提拔为心腹时,还曾窃喜时来运转,能让妻儿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可这份“幸运”没焐热,就变成了穿肠的毒药。

    老夫人派人绑走他的妻儿,又在他的汤药里下了慢性毒,悄无声息地废了他的生育能力。

    那被藏在暗处的儿子,成了他唯一的软肋。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被线牵着的木偶。

    老夫人指哪他便打哪,半点不敢违抗。

    此刻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可脸上依旧是恭顺的模样:“老夫人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动身,定查个水落石出。”

    走出顾家主宅的大门,夜露已经打湿了青石砖路。

    花园里的玉兰树影影绰绰,晚风卷着花瓣掠过脸颊,却吹不散周润元心头的沉郁。

    他沿着被藤蔓遮半的幽静小路快步前行,直到老宅西北角那栋独立小楼的灯光映入眼帘,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松懈了些。

    这里是他的住所,也是唯一能让他卸下几分伪装的地方。

    反锁房门的刹那,周润元脸上最后一丝恭顺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阴沉。

    眼底翻涌着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怨怼与痛苦。

    他踉跄着走到书桌前,没开灯。

    仅凭窗外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得他脸色惨白。

    屏幕壁纸是张放大的合影,中间那个眉眼舒展的年轻男人,正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身旁站着位温婉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

    周润元的手指轻轻覆在屏幕上,一遍遍摩挲着年轻男人眉心那颗米粒大的红色小痣。

    那是他儿子周念安从小到大的标记,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念念……”他喉间溢出一声沙哑的低唤,尾音颤得不成样子。

    念安四岁那年,穿着件明黄色的小棉袄,攥着他的衣角糯糯地喊“爸爸”的模样还清晰如昨。

    可一转眼,那个肉乎乎的小团子已经二十九岁了。

    二十五年,他再没见儿子一面,所有的念想都只能寄托在顾老太太偶尔“恩赐”的照片、书信和视频里。

    上次老太太提起念安时,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掌控感:“你儿子出息了,我替你看着,帮他铺了路,婚事也是我点头的,媳妇家世清白,头胎是个丫头,这胎查了,八成是个带把的,你该放心。”

    可周润元怎么能放心?

    那句轻描淡写的“替你看着”,在他听来和“拿捏在手里”没什么两样。

    手机屏幕的光映出他满脸的泪痕,泪水砸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来。

    他想儿子,想得心口发疼。

    想知道念安现在说话的语气是不是还带着小时候的软糯。

    想亲手抱抱那个喊他“爷爷”的小孙女,想问问他这么多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怪过这个“消失”的爸爸。

    可更多的是恐惧。

    他太清楚顾老太太的手段。

    自己就是被她用儿子拴住的棋子,一辈子被毒药和牵挂拿捏得死死的。

    如今念安长大成人,老太太真的会让他“干干净净”地生活吗?

    还是早就在暗中布好了局,等着把念安也变成下一个被操控的木偶?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周润元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手指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自己二十五年如履薄冰的日子,想起那些不敢言说的痛苦与屈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疼。

    或许……或许早就晚了。

    老太太那些“关照”,从来都不是恩惠,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捆绑。

    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住,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周润元再也绷不住,瘫坐在椅子上,压抑的哭声沙哑而悲凉。

    可悲伤从来都是奢侈品,他没有沉溺的资格。

    后半夜,周润元几乎没合眼,天刚蒙蒙亮,他拉着行李箱,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老宅里还在沉睡的人。

    向南的航班连个小时后起飞。

    VIP候机室。

    周润元刚将行李箱靠在角落的沙发旁。

    点了杯滚烫的浓茶暖手。

    一道带着痞气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过来:“周先生,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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