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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未名湖畔。秋风贴着湖面刮过来,带着水汽和落叶腐败前的微醺气息,本该是读书遐想的好辰光。
可张东健挨着湖边长椅坐着,膝头摊着几份皱巴巴的报纸,眉头拧得跟麻花儿似的。
他料想过《市场报》那篇《瓜子里的春天》登出来会惹些议论,
可没成想,这浪头来得这么猛,这么呛人。
手边这份《经济参考》上,白纸黑字印着一篇檄文似的评论——《论‘瓜子的春天’这一错误导向》。
文章里头,把他那篇报道批得一无是处。
笔锋一转,直接扣到了他本人头上。
嚯,好家伙!
大帽子一顶接一顶,沉甸甸压下来,字里行间那意思,他张东健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歪风”鼓吹手。
在仔细一看作者名讳,是有名的专家...
这位老爷子年纪不小。
去年去南边新设的蛇口工业区转了一圈,回来就在报上痛心疾首,连发数文。
啧啧啧,真是一言难尽。
张东健嘴角扯起一丝冷笑,把报纸搁在一边。
湖对岸传来隐隐约约的读书声,是外语系的学生在晨读。
这园子里头,仿佛仍是世外桃源般的宁静求知地,可这报纸上的刀光剑影,却真切地提醒着他,
围墙之外,关于该往何处去的....是多么尖锐...
支持的声音不是没有,散见于其他一些报刊的角落,为“瓜子”里透出的民间活力辩护,为文章里那份对普通人谋生艰难的体察叫好。
可眼下这风头,显然是另一边占了上风,嗓门更大,调子更高。
“东健!有人找——!”
听见罗锋那辨识度极高的破锣嗓子,张东健从报纸上移开目光,转过头。
只见罗锋领着个人,正从林荫道那头走过来。
“罗锋,这位是……?”
张东健起身,目光落在罗锋身后那位提着个鼓囊囊布口袋的男同志身上。
不等罗锋介绍,来人已经上前一步,伸出手,语气干脆:
“张东健同学吧?你好,我是《市场报》的编辑,邓黎。”
他一边握手,一边迅速打量了张东健两眼,眼底的诧异藏不住。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作者年轻,可见了这虎背熊腰却又学生气未脱的本尊,还是觉得意外。
“真是……少年俊杰啊。”
“您客气,我是张东健。邓编辑,您这是……?”
张东健礼貌回应,目光落在那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布口袋上。
“给你送这个,”邓黎把布口袋往上提了提,示意了一下,“读者来信。顺便,有件事想当面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来,坐下说。”张东健指了指湖边的长椅。
“好。”邓黎也不推辞,把布口袋小心放在脚边,开门见山:
“《羊城晚报》,还有南边几家报纸,发来电报,想转载你那篇《瓜子里的春天》。社里让我来,听听你本人的意思。”
张东健还没开口,一旁的罗锋先激动了:
“好事儿啊东健!这有啥可犹豫的?赶紧答应!让南边的人也瞧瞧咱燕园才子的笔杆子!”
你懂个锤子……
张东健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横了罗锋一眼。
就是这家伙之前大嘴巴,害得他现在白天回宿舍都跟做贼似的,生怕被各路“文学爱好者”堵屋里。
他挥手赶人:“去去去,边上凉快去,这儿说正事呢。”
罗锋碰了一鼻子灰,嘴里嘟囔着“不识好人心”,悻悻地走开了,一步三回头,显然还是好奇。
邓黎看着这场景,觉得有趣,但没多问,只等张东健答复。
“邓编辑,”张东健沉吟了一下,没直接回答,反而把手边那份《经济参考》报递了过去,“您先瞧瞧这个。”
邓黎接过来,扫了几眼那篇火药味十足的文章,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笑了:
“我当什么事儿。张同学,有争议太正常了。咱们报纸登出去,就没怕过争论。真理越辩越明嘛,你别有压力。”
张东健摇摇头,态度很明确:“邓编辑,这事儿……我得再琢磨琢磨。”
邓黎有些意外。
转载通常是作者求之不得的,既能扩大影响,还能多一份稿酬。
他试探着问:“能问问……主要顾虑什么吗?是担心那边的评论?”
张东健没否认,只是说:“我想再考虑考虑。”
见他主意已定,邓黎也不好勉强,转而采取迂回策略:
“这样吧,转载的事,我回去先跟社里说,你的意见是‘考虑中’,暂不回绝南边。你再想想,随时可以联系我。”
说着,他踢了踢脚边的布口袋,
“喏,这些是读者来信,我挑了些有代表性的。
社里还有一大堆,你有空就看看,挑着回几封。剩下的,随时欢迎你来编辑部取。”
张东健看着那只塞得满满当当的布口袋,有些愕然:“这么多?”
“反响确实不小,”邓黎点点头,语气诚恳,
“可这也正说明,你写的东西,戳中了好多人的心窝子。好文章,该让更多人看见。你再掂量掂量,咱们回头再聊。”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
“我送送您。”
“留步,留步,你忙。”邓黎摆摆手,拎起自己随身的公文包,转身沿着来路走了。
湖边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秋风掠过水面的轻响。
张东健坐回长椅,看着脚边那个沉甸甸的布口袋,发了会儿呆。
随手从袋口抽出几封信,信封各式各样,有的崭新,有的已经揉得发软。
展开第一封,字迹有些歪斜,却写得密密麻麻:
“张东健同志你好:我是XX省去年返城的知青,回来一年多了,工作一直没着落。
家里弟弟妹妹要吃饭,父母唉声叹气,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看了你的文章,我心里头……好像堵着的东西松快了点……”
第二封,字迹娟秀些:
“……我不是傻子,我也不想当‘尾巴’!我就想凭力气吃饭,养活老娘,怎么就不行?!……”
一连看了七八封,内容大同小异,却又各自带着不同境遇下的具体辛酸。
字字句句,没有什么高深理论,全是滚烫的生活。
张东健捏着信纸,望着那一口袋沉默的、厚厚的倾诉,忽然有些恍惚。
专家学者们可以在报刊上引经据典、唇枪舌剑。
而这些被争论裹挟的普通人,只有将这满怀的困惑、苦楚与微弱的期望,
塞进信封,寄给一个他们觉得或许能代他们言说的陌生人。
老实说,这口袋的重量,似乎重了些。
犹豫片刻,张东健还是决定,同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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