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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浓墨泼洒,彻底吞没了北方的荒野。星辰稀疏,残月未升,只有凛冽的寒风在无垠的黑暗中呼啸穿行,卷起枯草与沙砾,发出鬼哭般的呜咽。李毅率亲卫队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已完全黑透。追踪变得异常困难,新鲜的马蹄印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
队伍中那名擅于追踪的亲兵名唤陈七,此刻已下马步行,手持一支裹了浸油布条点燃的简易火把,几乎是趴在地上,一寸寸地检视着前方杂乱的地面。
“侯爷,”陈七直起身,火光映照着他凝重的脸庞,“蹄印到这里分散了。一部分继续向东北,另一部分折向了正北。看痕迹,似乎是刻意为之。”
李毅勒住马,目光扫过眼前漆黑的荒野。寒风灌入甲胄缝隙,带来刺骨的凉意。罗艺果然老辣,即便在仓皇逃命中,仍不忘施展手段,试图迷惑追兵。
“分兵了?”身旁一名亲卫队长低声道,“侯爷,我们人手本就不多,若是分头去追,恐力量分散,反被其各个击破。”
李毅沉默着,脑海中飞速推演。罗艺身边至多不过二三十骑,分兵只会让本已薄弱的力量更加不堪一击。这更像是虚晃一枪,意在拖延时间,或引导追兵走向错误的方向。
东北方向是通往陇山余脉的丘陵地带,地形复杂,易于藏匿;正北则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更远处便是黄河几字弯与阴山南麓,若让其逃入草原,再想追捕便难如登天。
“陈七,仔细看,哪一路的蹄印更深、更实?哪一路的马蹄间距更均匀?”李毅沉声问道。
陈七再次俯身,几乎将脸贴到地面,火把小心地靠近。片刻后,他抬起头,语气肯定:“正北方向的蹄印,陷入泥土更深,且前后蹄印间距虽有变化,但大体规律,应是负重奔驰。东北方向的蹄印浅而凌乱,间距忽大忽小,更像是……空马或仅有一两人轻骑疾走,故意踩踏出的痕迹。”
“果然。”李毅眼中寒光一闪,“罗艺必是向正北逃窜,妄图直趋草原。东北乃是疑兵。追!方向正北!”
“侯爷明鉴!”众亲卫精神一振。
队伍再次启程,朝着正北方向全力追赶。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也成了最大的障碍。即便陈七追踪术精湛,在如此昏暗的条件下,速度也不得不放慢。李毅心中焦灼,却知急也无用,只能耐着性子,紧紧咬住那若隐若现的线索。
又追出约二十里,前方地形逐渐变化,平坦的荒原开始出现起伏的坡地和干涸的河床痕迹。风越发大了,卷起的沙尘令人难以睁眼。
忽然,陈七猛地举手示意停下。他伏在一块土坡后,仔细倾听片刻,又小心地探头观望。“侯爷,前方约两里,有微弱火光闪动,似有营帐,还有人语声,但听不真切。”
李毅心中一动,示意全体下马,将战马带到背风处拴好,留下五人看守。他亲自带着陈七和另外三名身手最矫健的亲卫,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借着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火光处摸去。
爬上一道矮梁,前方的景象映入眼帘。那是一个避风的洼地,点燃了三堆篝火,约莫十五六人围坐,正在烤食着什么。
从甲胄制式看,正是罗艺叛军的装扮,但并未见罗艺本人及其亲卫的鲜明衣甲。这些人神情疲惫惊惶,不断张望四周,显然也是逃出来的溃兵。
“不是罗艺。”李毅低语,心中微沉。看来罗艺极其谨慎,连溃兵都未收拢,只顾自己逃命。
“侯爷,要不要……”一名亲卫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毅略一思索,摇头:“不必打草惊蛇。我们的目标是罗艺,这些溃兵已无威胁。绕过去,继续追。”
众人悄然退下,回到拴马处。李毅翻身上马,心中却泛起一丝疑虑。罗艺抛下这些溃兵,独自逃窜,速度应该更快,为何追了这许久,痕迹依然新鲜,却始终未见其踪影?莫非……
“陈七,这一路追来,可发现马蹄印有刻意掩盖或绕圈的迹象?”李毅忽然问道。
陈七一愣,仔细回想,猛然惊醒:“侯爷这么一说……方才经过一片砾石滩时,痕迹曾一度模糊难辨,但过了那片滩涂后又清晰起来。现在想来,若是在滩涂处故意绕行或徘徊,再择路而走,确实可能混淆追踪。”
“狡诈的老狐!”李毅冷笑。罗艺这是在利用地形和夜色,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拖延时间,消耗追兵的体力和耐心,或许还在等待天明或接应。
“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李毅当机立断,“他最终目标必是北逃。我们改变策略,不追痕迹了。挑两名最好的向导,认准正北方向,以最大速度直线穿插!遇到河流、沟壑,能绕则绕,不能绕则寻最窄处强行通过!务必抢在他前面,或拉近距离!”
“是!”
队伍立刻调整。两名自幼生长在北地、对这片荒野极为熟悉的亲卫被派到前面引路。众人不再低头寻找细微痕迹,而是依据星辰和大致地形,朝着正北方向开始了一场不计地形损耗的强行军。
这是意志与速度的比拼。战马在黑暗中奋力奔驰,不时需要跃过干涸的沟渠,冲下陡峭的土坡,穿过密布的灌木丛。不时有骑士被树枝刮到,或战马失前蹄,但无人抱怨,迅速调整后继续跟上。李毅一马当先,“踏雪乌骓”神骏非凡,在这种复杂地形中展现出惊人的灵巧与耐力。
如此强行突进了近一个时辰,估摸着又追出四十余里。天色到了最黑暗的时辰,寒风刺骨,人困马乏。
就在此时,前方引路的亲卫突然发出低低的唿哨示警。所有人瞬间勒马,伏低身形。
只见前方约三四百步外,另一道较高的土梁上,隐约有七八个黑影正在移动,看轮廓正是骑马之人!他们似乎也极为疲惫,速度不快,正沿着土梁的脊线向北跋涉。
“火把!”李毅低声命令。
一名亲卫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以油布和松脂特制的短小火把,用火折点燃。虽然火光不大,但在浓墨般的夜色中,足以照亮一片区域。
李毅接过火把,毫不犹豫地策马上前几步,然后奋力将火把朝着那队黑影的大致方向,高高抛掷出去!
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橘红色的弧线,如同一颗微小的流星,短暂地照亮了那片区域。
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亮,李毅锐利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那队骑士中,一人回头望来,火光映照出那张虽然污秽疲惫、却依然带着桀骜与惊惶的熟悉面孔,正是燕郡王罗艺!而他身边,只剩下六七名亲卫,人人带伤,甲胄歪斜,狼狈不堪。
罗艺也显然看到了这边黑压压的一小队骑兵,尤其是那杆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其森然气势的禹王槊轮廓。他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绝望与疯狂交织的神色。
“罗艺!”李毅的厉喝如同冰锥,刺破黑暗,清晰地传了过去,“你的死期到了!”
“走!快走!”罗艺发出嘶哑的吼叫,再也不顾隐蔽,疯狂鞭打坐骑,向着北方亡命冲去。他身边的亲卫也拼命跟上。
“追!生死勿论!”李毅一声令下,五十余骑如同出闸猛虎,朝着土梁上那些仓皇逃窜的身影,全力冲刺!
最后的追逐,在这黎明前最寒冷的黑暗中,达到了高潮。双方距离在不断拉近。罗艺身边的亲卫试图返身阻拦,射出零星箭矢。
“保护王爷先走!”一名亲卫头目狂吼着,带着两三人拨转马头,挥舞兵器冲向追兵。
“螳臂当车!”李毅目光冰冷,禹王槊化作一道乌光。错马而过的瞬间,槊刃闪过,那名亲卫头目连同他手中的长刀被一同斩断,惨叫着跌下马背。另外两名亲卫也被如狼似虎的李毅亲卫迅速解决。
这点阻拦微不足道,反而更激起了李毅必杀之心。罗艺此刻身边已只剩三四骑,近在咫尺!
前方出现一条不宽但颇深的雨水冲刷沟,横亘在逃路之上。罗艺的马匹长途奔逃,早已力竭,面对沟壑,竟人立而起,嘶鸣着不敢跃过。
罗艺被狠狠甩落马下,在沟边翻滚几圈,摔得七荤八素。他挣扎着爬起,回头看见李毅已追至沟边,正冷冷地俯瞰着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跌入陷阱、徒劳挣扎的野兽。
绝境之中,罗艺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指着李毅,须发戟张,嘶声力竭地咆哮,仿佛要榨干生命中最后一点气力:“李毅!李世民小儿派你来的吧?!弑兄囚父,篡夺大位,有何面目讨伐我等忠臣!本王便是死,也是大唐的忠魂!尔等乱臣贼子,必不得好死!”
李毅立于沟边,“踏雪乌骓”喷着粗重的白气。他听着罗艺垂死的咒骂,脸上无波无澜。待到罗艺骂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寒夜之中:
“罗艺,你举兵反叛,攻城略地,致使生灵涂炭,将士枉死,此为不仁;受国厚恩,镇守边陲,不思报效,反生异心,此为不忠;麾下将士因你一己之私,或死或俘,燕云十八骑为你尽忠战死,你却弃城独逃,此为不义。似你这等不仁不忠不义之徒,也配妄谈忠魂?”
他顿了顿,禹王槊缓缓抬起,槊尖锁定沟底状若疯魔的罗艺:
“至于陛下之位,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你这逆贼的污蔑之言,不过冢中枯骨最后的哀鸣,徒惹人笑。”
“今日,本侯便以你这颗头颅,祭奠此战死难将士,告慰北疆百姓,也让你知道——”
李毅的声音陡然转厉,杀意冲天而起:
“叛逆者,当诛!”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踏雪乌骓”长嘶跃起,竟驮着他凌空跃过数丈宽的深沟!玄甲红袍的身影在黯淡的夜色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如同天降神罚!
罗艺眼中最后的景象,是那杆越来越近、仿佛充塞天地的乌沉槊尖,以及那双冰冷决绝、如同亘古寒星的眼眸。
他想举剑格挡,手臂却重若千钧。
“不——!”
绝望的嘶吼戛然而止。
“噗!”
利刃穿透躯体的闷响,在寂静的荒野中格外清晰。
李毅稳稳落于沟壑对岸,手中禹王槊已然洞穿罗艺的胸膛,将其死死钉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罗艺双目圆睁,死死瞪着漆黑的天空,口中汩汩涌出鲜血,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随即彻底僵直不动。
曾经割据幽州、叱咤北疆的枭雄,燕郡王罗艺,就此殒命在这无名荒野,黎明之前。
李毅手腕一振,拔出禹王槊。罗艺的尸体软倒在地。一名亲卫迅速下马,抽出横刀,割下了罗艺的首级,以准备好的油布粗略包裹。
寒风依旧呼啸,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悄然透出了一丝极淡、极细微的灰白。
天,快要亮了。
李毅驻马原地,望着脚下罗艺的无头尸身,又抬眼望向北方那依旧深邃的黑暗。千里追杀,至此终告完结。豳州已平,元凶已诛。
他轻轻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传讯回豳州,并报长孙大总管及朝廷:逆首罗艺,已于豳州以北荒野伏诛。”他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疲惫,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静。
“是!”亲卫们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胜利的激越。
李毅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即将迎来晨光的荒野,调转马头。
“回师。”
晨曦微露中,一小队骑兵护卫着他们的主帅,以及那颗以油布包裹、仍在渗血的叛乱元凶首级,踏上了南归之路。身后,只留下北风呜咽,掠过荒原,渐渐淹没了昨夜一切杀伐与逃亡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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