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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时,魏公馆的铸铁大门缓缓敞开。黑色轿车如沉默的鱼群滑入庭院,车灯切开薄暮,在青石路上投下流动的光斑。沈砚秋坐在后座,透过车窗望着那座三层西式洋楼——每一扇窗都亮着,像一只蛰伏在夜色里的、浑身镶满金箔的巨兽。他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那套深灰色三件套是临时租来的,布料摩擦皮肤时有种陌生的僵硬感。
“沈教授,到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门童躬身拉开车门,暖光与钢琴声一同涌出。沈砚秋踏入大厅的瞬间,某种混合着香水、雪茄和昂贵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切割成无数个晃动的菱形光斑,绅士们的晚礼服与女士们的绸缎长裙在其中流转,笑声、碰杯声、低语声交织成一片精致的喧嚣。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魏鸿声。
那位商会会长站在大理石楼梯的中央平台,正与几位洋人谈笑。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弯成温和的弧度。他拍了拍身旁一位秃顶男人的肩膀,说了句什么,周围顿时爆发出恭维的笑声。完美——沈砚秋想——完美得像一尊精心打磨的蜡像。
“砚秋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沈砚秋转身,看见历史系的同僚李教授端着香槟走来。寒暄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大厅角落——那里,一个穿着米白色西装套裙、短发利落的女记者正举着相机。苏曼卿侧对着他,镜头对准楼梯方向,按下快门时闪光灯短暂地照亮她紧绷的下颌线。她脖子上挂着《申江日报》的记者证,假证件做得足以乱真。
“诸位!”魏鸿声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放大,温和却具有穿透力。
大厅安静下来。钢琴声止息,所有人都转向楼梯。魏鸿声缓步走下最后几级台阶,侍者适时递上一杯红酒。他举杯时,腕表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感谢各位赏光。”他微笑,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今夜相聚,不仅为联谊,更为一桩关乎本城文脉的善举。”
沈砚秋端起侍者托盘上的酒杯,指尖冰凉。他看见苏曼卿悄悄退出人群边缘,沿着墙根向侧廊移动——那是通往书房的方向。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猩红色天鹅绒帷幔的阴影里。
“想必各位都知道,”魏鸿声继续说,“城西那座镇龙古塔,乃前朝所建,镇守一方风水。可惜年久失修,塔身倾斜,彩绘剥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像在检阅自己的领地,“我魏某不才,愿独资修缮此塔,让这座百年古塔重焕光彩,庇佑我申江城风调雨顺,百业兴旺。”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沈砚秋跟着拍手,眼睛却盯着魏鸿声身后那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贴身保镖,始终站在三步之外,像一尊雕塑。当魏鸿声侧身与旁人握手时,那保镖也随之转动,动作精准得近乎机械。更让沈砚秋脊背发凉的是那双眼睛:在吊灯最亮的光线下,瞳孔深处似乎泛着极淡的、非人的灰白色,像蒙了层磨砂玻璃。
陈老鬼嘶哑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回响:“守脉的东西……会先附在活人身上,像穿衣服……”
沈砚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抿了一口酒。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
二楼书房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苏曼卿收起细铁丝,侧身闪入,反手将门虚掩。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庭院路灯的昏黄光晕渗进来,勾勒出红木书桌、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以及墙上那幅巨大的申江城地图的轮廓。空气里有雪茄和旧纸张的味道。
她直奔书桌。抽屉上了锁,但比门锁简单——三十秒后,最底层的抽屉滑开。里面整齐码放着文件,最上面是一卷蓝白色的工程图纸。苏曼卿展开图纸,借着窗外光线辨认。
《镇龙古塔修缮及周边排水系统改造工程平面图》。
她的手指沿着图纸上标注的墨线移动:主塔基座加固、回廊修复、庭院平整……然后是排水渠,用蓝色虚线标出,从古塔西侧引出,本应直线通往最近的市政排水口。可是——
苏曼卿的呼吸凝滞了。
那条蓝线在距离古塔约两百米处突然拐弯,绕开一片标注为“老槐树林”的区域,形成一个不必要的弧形,然后再次拐弯,避开另一处叫“断碑坡”的地方。两次绕行使渠道路线增加了近三分之一长度,在工程学上毫无道理。她掏出怀表式指南针,对照图纸方位:绕开的两处,恰好对应陈老鬼那天在破庙地上用树枝画出的两个点——“地宫”可能的入口方位。
图纸边缘有铅笔写的小字,极淡:“避开震动敏感区”。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随手记录:“已见黑水渗出,味腥,工三人呕吐,暂封。”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曼卿迅速卷好图纸放回原处,关抽屉,转身躲进书架与墙壁形成的夹角阴影里。门把手转动,有人进来了。
透过书架缝隙,她看见进来的是那个贴身保镖。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就那样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月光此刻移进窗户,照在他半边脸上。苏曼卿看见他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扩张,那层灰白色更加明显,像死鱼的眼膜。他就那样站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缓缓转头,视线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
苏曼卿屏住呼吸。
保镖最终什么也没做,转身离开。门关上时,苏曼卿才感觉到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衬衫。她等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才从阴影里走出,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地图——魏鸿声用红笔圈出的“镇龙古塔”,像一个鲜艳的伤口,钉在城市脉络的某个穴位上。
楼下的掌声再次响起,夹杂着欢呼。魏鸿声正在接受众人的恭维,笑容可掬,宛如一个真正的慈善家。
苏曼卿轻轻拉开门,溜回走廊。在她身后,书房重新沉入黑暗,只有墙上的地图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些街道、河流、建筑像一张巨大的网,而网的中央,古塔的位置正在无声地渗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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