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泥土与钢铁 > 第三章 第一个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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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哨声像是直接扎进了脑仁里,尖锐,短促,不留任何余地。

    “嘟——!”

    紧接着是刘班长那没有任何起伏、像铁片刮擦一样的声音:“集合!楼下!三十秒!快!”

    三十秒?

    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上铺往下跳。脚底板砸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震得小腿骨发麻。周围一片兵荒马乱。圆脸兵正试图把胡乱卷成一团的被子塞到枕头底下,闻声手一抖,被子掉在了地上。白脸兵还算镇定,但扣作训服扣子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眼镜兵差点从他那边的上铺直接滚下来,幸亏扒住了床沿。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慌乱的脚步声和物品碰撞的哐当声。我胡乱套上刚发下来、还带着仓库灰尘味的作训服外套,扣子扣错了一个,也顾不上了,踩着还没穿利索的胶鞋就往外冲。

    走廊里已经涌出不少人,像一群受惊的鸭子,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跌跌撞撞冲向楼梯口。楼梯狭窄,人挤人,不知谁踩了谁的脚,响起几声压抑的痛呼和低声咒骂。我个子高,在人流里有点笨拙,侧着身子,用手臂勉强撑开一点空间,跟着往下挪。

    楼下,天光已经大亮,但天色依旧是一种浑浊的灰白,没有太阳。风比早上更冷,更硬,像无数把小冰刀,顺着袖口、领口往里钻。水泥地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有点滑。

    刘班长已经站在楼前的小空地上,背着手,两腿分开与肩同宽,像钉在地上的一根桩子。他脸色比早上更黑,颧骨显得更高,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在我们这群衣衫不整、惊魂未定的新兵脸上扫来扫去。

    “三十秒?”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瞬间冻结。“我看你们是过了三十辈子!看看你们自己,像什么样子?扣子扣错!鞋带没系!帽子呢?!”

    我下意识摸头,光溜溜的,帽子忘在床上了。心里一沉。周围响起一片窸窸窣窣摸头、低头看鞋带的动静,人人脸上都露出惶恐。

    “我再说一遍,”刘班长往前走了一步,脚步踏在霜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里是部队。哨声就是命令!集合,就是战斗!拖拖拉拉,松松垮垮,要是打仗,敌人早把你们突突八百回了!”

    “现在,听我口令!全体都有——立正!”

    我们稀里哗啦地挺胸抬头,努力站直。但姿势千奇百怪,有的挺肚子,有的撅屁股,有的脖子歪着。

    “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六十度!两腿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体正直,微向前倾!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拢自然微屈,拇指尖贴于食指第二节,中指贴于裤缝!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

    一连串的口令,又快又急,像机枪点射。我们手忙脚乱地跟着调整,但顾了头顾不了脚,越急越乱。刘班长黑着脸,从排头走到排尾,用脚踢正一个兵外八字的脚,用手掌拍直另一个兵佝偻的背。

    “你!肩膀放松!绷那么紧干什么?等着挨枪子儿?”

    “你!脖子缩什么缩?地上有钱捡?”

    “还有你!眼睛看哪儿呢?看前面!前面是敌人!”

    他停在我面前。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我头顶扫到脚底。我努力回忆他刚才说的要领,尽量把自己拔直。肩膀有点酸,脖子仰得有点僵。

    “你,”刘班长开口,声音就在我耳边,“早上叠被子,是你自己叠的?”

    “是!”我下意识地大声回答,喉咙发紧。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两秒,那目光锐利得像要剥开我的皮肉,看看里面是实心还是草包。“马马虎虎。保持住。”说完,他移开目光,走向下一个人。

    我悄悄松了口气,后背的肌肉因为刚才过度紧绷,微微发抖。但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军姿,是军人的第一课!站都站不好,还当什么兵?”刘班长回到队列前方,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现在,军姿训练,一小时。任何人不许动!动了,加练十分钟!”

    一小时?!

    我头皮一麻。站在这里不动,比扛着锄头刨一天地还累,还难受。冷风不停地刮,像要把人吹透。脚底板刚开始还能感觉到地面的冰凉,很快就开始发麻,然后像有无数小针在扎。膝盖不能打弯,必须挺直,没多久就开始酸胀,微微发抖。肩膀要向后张,时间一长,肩胛骨像要裂开。最难受的是脖子和腰,必须一直保持着那个僵直的姿势,酸、麻、胀、疼,一股脑地涌上来。

    时间过得极慢,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我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听见旁边圆脸兵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喘息,听见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隐约的口号声。汗水,不知什么时候,从鬓角、从额头渗出来,沿着皮肤往下淌,流过眉毛,流进眼角,涩得生疼。我想眨眼,想抬手擦,但不敢。

    刘班长背着手,在我们队列前后来回走动,脚步声不重,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们绷紧的神经上。他的目光像鹰隼,巡视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破绽。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腿抖得越来越厉害,像秋风里的树叶。腰快要断了。脖子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感觉自己像一尊正在风化的泥塑,下一秒就要碎成一地粉末。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眼前有点发花。不行,不能动。动了就加练。我不能是第一个动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种想要瘫倒、想要活动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我想起老家冬天上山砍柴,背着沉重的柴捆,走在结冰的山路上,一步一滑,一步一喘,但必须走回去,不然家里就没柴烧。那时候,靠的也是一股子蛮劲和死撑。

    “坚持住……坚持住……”我在心里默念,牙齿咬得咯咯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二十分钟,也许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队列里开始有人摇晃,有人发出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呻吟。

    “报告……”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

    刘班长脚步一顿,看向声音来源,是排在中间的一个小个子新兵,脸色煞白,浑身筛糠一样抖。“报……报告班长……我……我坚持不住了……”

    “出列!”刘班长声音冰冷。

    小个子如蒙大赦,踉跄着走出队列,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原地活动三十秒,然后回来,加练二十分钟。”刘班长的话没有任何温度。

    小个子愣住了,随即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但不敢违抗,只能原地小幅度地跺脚、甩手。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陆续有人打报告出列,然后被命令加练。队列里的人越来越少,气氛也越来越压抑。每个人都到了极限,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我死死盯着前面那个兵的后脑勺,他脖子后面的汗已经浸湿了衣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作训服里面的衬衣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又被冷风一吹,冰凉刺骨。但我不能动。我想起爹蹲在地头抽烟的样子,一蹲就是半天,像块石头。我是他儿子,不能给他丢人。

    时间还在爬,像冻僵的蜗牛。

    终于,在我感觉自己意识都快模糊的时候,刘班长的声音像天籁一样响起:“时间到!原地活动一下手脚!”

    “轰——”

    紧绷的弦瞬间松开。我几乎是瘫软下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腿像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胀,几乎没了知觉。我龇牙咧嘴地小幅度活动着脚腕、膝盖,揉着酸痛的腰背。周围响起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抽气和呻吟。

    “这就受不了了?”刘班长冷笑一声,“这才哪到哪?军姿,是基础中的基础!以后每天,早晚各站一小时!站不好,就别想吃饭睡觉!”

    “现在,整理着装!然后,目标,食堂!齐步——走!”

    我们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歪歪扭扭地排成两队,跟着刘班长,朝食堂方向走去。步子根本谈不上齐,深一脚浅一脚。但没人敢再抱怨,刚才那一小时,已经足够让我们明白,在这里,命令就是一切。

    食堂是栋大平房,里面空间很大,摆满了长条桌和长条凳。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但和我们家里那种油香、锅气不同,是一种更厚重、更单调的、大锅菜的味道。

    我们按照班排,在指定区域外重新列队。刘班长进去看了看,出来一挥手:“进!按顺序打饭!不许说话!不许浪费!十分钟吃饭时间!开始!”

    人群涌进食堂。打饭的窗口排着长队。主食是馒头,拳头大小,白面掺着杂粮,看着挺瓷实。菜是熬白菜,油汪汪一大盆,里面飘着几片肥肉片。还有一盆清汤,漂着几点油花和葱花。

    我拿着发的搪瓷碗和勺子,跟着队伍往前挪。轮到我时,掌勺的炊事班老兵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一勺子白菜扣进我碗里,又夹了两个馒头放在菜上。汤是自己舀。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馒头还有点烫手,白菜没什么味道,就是咸,油大。清汤跟白水差不多。但我饿极了,从昨天下午在火车上啃了点干粮,到现在水米没打牙。我拿起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就着寡淡的白菜,狼吞虎咽。什么味道不味道的,能填饱肚子就行。

    旁边的人也在埋头猛吃,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圆脸兵吃得直皱眉,但也没停下。白脸兵小口喝着汤,眉头微蹙。眼镜兵吃得最慢,很斯文,但额头上也冒了汗。

    十分钟,转眼就到。

    哨声又响了。

    “起立!门口集合!”

    我们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不管吃完没吃完,立刻放下碗筷,站起来往外跑。我碗里还剩小半个馒头和一点菜汤,犹豫了一下,还是飞快地把馒头塞进嘴里,几口咽下,然后跟着人流往外冲。不能浪费,但也绝不能超时。

    重新在食堂外列队时,不少人气喘吁吁,嘴角还沾着油渍。刘班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们:“以后吃饭,就这个标准。十分钟,吃好吃饱。吃不完,活该挨饿。动作慢,等着挨训。”

    “现在,目标,训练场!跑步——走!”

    新的命令,新的方向。我们再次挪动沉重的脚步,跑向那片未知的、空旷的训练场。冷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肺又开始火辣辣地疼,腿沉得像绑了沙袋。

    但这一次,我心里除了疲惫和茫然,还多了点别的东西。是刚刚那一个小时军姿硬撑过来的、一丝微弱的底气,是嚼碎咽下那干硬馒头时,胃里升起的一点暖意,也是刘班长那句“马马虎虎”背后,隐约的、不明确的某种东西。

    路还长。但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虽然踉跄,虽然笨拙。

    我抬起头,看向前方。训练场在望,是一片被踩得板结的黄土平地,边缘立着些高高的架子。更远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丘陵,沉默地匍匐在天穹之下。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刺痛。我握紧了拳头,粗糙的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白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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