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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平元年,正月十六。

    洛京,承天府,紫微宫。

    虽已过了上元灯节,但北地的寒意依旧凝滞在宫殿的重檐琉瓦之上,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上书房光润的金砖地面,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属于帝国中枢的阴郁。

    这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后的御前会议。与会者,内阁四位阁老悉数在列,六部九卿中,礼部、刑部两位尚书及六部所有侍郎,皆按品秩恭立旁听。宽阔的书房内,衣冠济济,绯紫满堂,按照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此刻依照党派分野,隐隐形成了三股气场。

    上首紫檀御案后,坐着年仅十九岁的楚文宗孝昭皇帝赵成。他身着明黄色圆领常服袍,面容尚存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但眼神已刻意凝练出超越年龄的沉静,只是眼底细微的血丝,透露出他口中的“没睡好”并非虚言。

    御案左下首,绣墩上坐着当朝首辅、韩国公顾介溪。他年过五旬,面色红润,一双眼睛似闭非闭,仿佛老僧入定。身后,以他儿子工部尚书顾秉谦为核心,簇拥着礼部尚书高文焕、鸿胪寺卿徐有贞、工部左侍郎陈文和等一众顾党核心,紫袍绯袍,气势最盛。

    右下首稍远,是清流领袖、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砚清。他面容清癯,神色肃然,虽与顾介溪是儿女亲家,此刻却壁垒分明。身后站着户部尚书赵孟景、兵部尚书于廷益、都察院左都御史谢明允等人,人人腰板挺直,如临大敌。

    而在皇帝御座之侧,稍后半步,垂手侍立着两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吕忠,面色白净,眼神低垂,如同泥塑木雕;秉笔太监黄旺则略靠后,手里捧着一叠奏章,目光在底下众臣身上悄悄逡巡。宦官集团,自成一体,却又与顾党眉目传情,与清流泾渭分明。

    “众卿,”年轻的皇帝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去岁九月,皇考龙驭上宾,朕以冲龄,嗣守大业,全赖列位臣工忠心辅弼,国丧大典,登基仪注,皆无差池。这江山,总算平顺交到了朕的手里。”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年前腊月二十八,内阁将票拟好的景辰十年岁入岁出总账,及承平元年预算章程,送到了司礼监。吕忠。”

    “奴婢在。”吕忠连忙躬身。

    “朕为何一直未批红,你可知晓?”

    吕忠头垂得更低:“主子勤政爱民,必是详加考量,奴婢不敢妄测。”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道:“朕看了整整三天,越看,这年越没过好,觉也睡不踏实。朕在想,皇考留给朕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底?赵孟景。”

    户部尚书赵孟景,一个面容方正、目光锐利的中年人,应声出列:“臣在。”

    “你是户部堂官,掌天下钱粮。就由你,当着朕和诸位阁老、部堂的面,再把景辰十年的账,报一遍。收入几何,支出几何,国库太仓,如今还剩多少?今年的日子,又打算怎么过?”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又紧绷了三分。

    “臣,遵旨。”赵孟景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却不翻开,显然已烂熟于心。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地报出:

    “景辰十年,我大楚天下两京十六州,计收:盐课银三百八十万两,粮赋折色银二百九十万两,工部矿冶茶丝等杂课一百二十万两,市舶司海贸抽分一百五十万两,商税、门摊、契税等合计一百二十万两,各地常例、捐输等项二百六十万两。全年岁入总计,一千三百二十万两整!”

    数字报出,顾党那边几人面色不变,仿佛早有预料。清流这边,则人人凝神。

    赵孟景继续道:“按祖宗成例及皇上特旨,岁入之一成半,计一百九十八万两,拨入内承运库,以供皇室用度。余下一千一百二十二万两,入太仓,为国库。”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调提高:“然则,景辰十年,国库支出浩繁!其一,先皇丧仪,遵照礼部、鸿胪寺所拟上等规制,耗费一百八十万两;其二,皇上登基大典、告祭天地宗庙,耗费九十五万两;其三,按例封赏功臣、勋贵、边镇,计七十万两;其四,去年北地旱、南疆涝,赈济灾民、减免赋税,计一百五十万两;其五,六部、九寺、五监及都察院、通政司等各衙门全年薪俸、办公、营造、驿传等项,年初预算为一千零二十万两,实际支出……超支甚巨!”

    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顾党阵营中的几人:“超支大头在于:礼部,因接待琉球、暹罗等使团,及修缮各地孔庙、祠坛,超支四十五万两!工部,因营造先帝陵寝(虽大部分在景辰九年完成,但十年仍有追加)、修缮三大殿及河道零星工程,超支六十八万两!鸿胪寺,因主持内外典礼、赏赐藩属,超支二十二万两!仅此两部一寺,便超支一百三十五万两之巨!”

    “此外,”赵孟景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兵部因景辰民变后边镇抚恤、器械补充,超支三十万两;光禄寺承办各类宫廷宴饮,超支十八万两……林林总总,景辰十年太仓实际支出,高达一千四百五十二万两!收支相抵,国库账面亏空三百三十万两!这亏空,已寅吃卯粮,挪用了部分承平元年的预期收入!”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赵孟景铿锵的声音回荡。顾秉谦脸上已现出怒色,高文焕和徐有贞面色难看,陈文和低着头,手指微微攥紧。

    一直闭目养神的顾介溪,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旺,恰到好处地轻声开口,声音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赵部堂,咱家记得,约莫五年前,也是御前会议,户部呈报的岁入,好像是一千七百六十万两?怎么如今……少了这许多?”

    矛头瞬间调转。赵孟景似乎早有预料,沉声道:“黄公公记得不差。然则,彼时海贸正值鼎盛,商路畅通,且盐政尚未如今日之糜烂。近年东南海波不靖,商税流失;更兼盐课之中,地方截留、勋贵占窝、官吏贪墨,能足额入库者,十不足七八!此乃臣户部失职,更是相关衙门督察不力、甚至参与其中所致!”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顾党众人。

    “赵孟景!”顾秉谦终于忍不住,霍然出列,他年轻气盛,又是首辅之子,声势逼人:“你户部一句‘贪墨’、‘失职’,就想把国库亏空的脏水全泼到别人头上?我工部营造陵寝、宫殿,哪一项不是奉旨行事?用料、工时,皆有案可稽!礼部、鸿胪寺典仪关乎国体,难道要削减用度,让藩邦小看,让天下士子寒心吗?倒是你户部,催缴税赋不力,核销账目苛刻,才是真正误国之源!”

    “顾尚书!”兵部尚书于廷益冷冷插言,“国体固然重要,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边军饷银时有拖欠,器械陈旧,若再有景辰民变般的变故,谁可担当?礼可以减,陵可以缓,兵危战凶,能缓吗?”

    “于大人此言差矣!”礼部尚书高文焕反驳,“礼制乃立国之本,人心所系!岂能与铜臭之事混为一谈?至于超支,使团规格、赏赐多寡,皆有前例可循,鸿胪寺账目清晰,何来贪墨之说?”

    眼看争吵一触即发,御座上的皇帝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如冰水浇头,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

    “吵完了?”皇帝的目光掠过顾秉谦,落回赵孟景身上,“赵卿,你所言亏空,皆因礼、工、鸿胪寺等超支所致。顾秉谦、高文焕,你们说账目清晰,奉旨办事。朕,该信谁的?”

    顾介溪此刻缓缓起身,躬身道:“皇上,臣以为,赵尚书所言国库艰难是实,顾尚书等所言依例办事也是实。此非人之过,实乃时艰之故。连年大典、灾患,国库吃紧在所难免。当务之急,非是追究旧账,而是共筹良策,开源节流,以解燃眉之急,稳固承平新朝之基。”

    皇帝看着顾介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顾阁老老成谋国,此言有理。旧账纷扰,于事无补。赵孟景。”

    “臣在。”

    “你是理财能手,皇考在时也多次称赞。这亏空,这今年的日子,你可有章程?”

    赵孟景压下心中对顾介溪和稀泥的不满,肃容道:“回皇上,臣与户部同僚,连日核算,已有《承平元年节流三策》草案,并已初步审核各部院去年超支缘由明细账目。请皇上允准,容臣稍作整理,三日后御前,一并呈上,详加奏对。”

    皇帝似乎倦了,摆摆手:“准。今日就议到这里。三日后,朕要看到切实的章程,也要听听各部院对自己的账目,有何说法。散了吧。”

    “臣等告退。”

    众臣鱼贯而出。顾党一行人面色稍霁,簇拥着顾介溪低声议论着离去。清流众人则面色沉重,赵孟景与沈砚清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上书房内,只剩下皇帝和两位大珰。

    皇帝望着窗外依旧凛冽的天色,忽然轻声问道:“吕忠,五年前岁入一千七百六十万两,如今一千三百二十万两。这四百四十万两,到底去哪了?”

    吕忠身子一颤,伏地道:“主子明鉴万里……奴婢,奴婢只知伺候主子,这朝廷大事……”

    皇帝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罢了。去把户部那些账,再给朕找出来。

    “是。”吕忠与黄旺同时躬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新朝的第一把火,似乎就要从这积年的账本里,烧起来了。而远在繁华洛京的某个国公府后院,一个名叫陈文若的纨绔子弟,刚刚输掉了一局价值千金的蟋蟀赌赛,引得狐朋狗友阵阵哄笑。帝国的风暴,此刻还吹不进他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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