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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洛阳城,像是被谁用一块巨大的湿布细细擦拭过。未正时分,天彻底放晴了。
阳光穿透薄云,洒在街面那些被雨水浸润得发黑的青石板上,蒸腾起一层淡淡的水雾。这雾气里混杂着湿泥土的腥气和炸油条的焦香,还有远处巷口那家胭脂铺子里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茉莉花粉味儿。
这是洛阳独有的味道。
顾雪汀牵着阮云笙的手,从顾府侧门的油漆剥落的门槛上跨了出去。
此时的顾雪汀,已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月白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腰间挂着一枚成色温润的羊脂玉佩,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摇着把折扇。她平日在观星台里养出的那股子清冷书卷气,只要这身行头一穿,再将那双灵动的眼眸稍微压一压,便活脱脱是一位从汴梁游学归来的世家小郎君。
阮云笙则换了身素锦云纹的褙子,脸上罩着一方如烟似雾的轻纱。那纱极薄,遮不住她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反倒更添了几分欲语还休的风情。
“顾郎君,”阮云笙眼波流转,故意压低了声音,带出一丝昆曲念白般的韵味,“咱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顾雪汀折扇一合,在那已被磨得光润的扇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弧度。
“姐姐有所不知,这洛阳城里,天大的事,也大不过那一碗汤去。”她学着市井闲汉的腔调,朝前一指,“前头十字街口,那家‘马家老铺’的羊肉汤,可是有些年头了。听说那锅底的老汤,是从万历爷那会儿就一直熬到现在的。”
两人穿过几条狭长的巷弄。
这一带多是典型的豫西民居,青砖灰瓦,屋檐压得很低。雨水顺着瓦当间的沟槽汇聚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墙角的青苔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那悠长的叫卖声——“磨剪子嘞……戗菜刀——”,在狭窄的巷子里来回激荡,拖出一种古老而悠长的尾音。
转过街角,一股浓郁霸道、带着独特膻香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马家老铺不大,只是个临街搭起的棚子,几张被桐油浸得发亮的方桌,几条长板凳,早已坐满了光着膀子、或是穿着粗布短褐的食客。
顾雪汀也不嫌弃,找了个角落的空位,拉着云笙坐下。
“掌柜的,两碗全汤,多放辣子!再来两个刚出炉的油旋儿!”
不多时,两只粗瓷大碗便重重地墩在了桌上。
那汤色白如奶,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红亮诱人的羊油辣子,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像翡翠碎末般撒在中间。热气蒸腾而起,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姐姐,这汤得趁热喝。”
顾雪汀拿起那只还烫手的油旋饼,轻轻一掰。那饼皮酥脆,瞬间碎成了无数金黄的薄片,露出里面层层叠叠、还冒着热气的面芯。她将一大块饼直接泡进羊汤里,看着那饼吸饱了汤汁,迅速软糯下去。
“洛阳地处中原腹心,四战之地,民风向来彪悍。”顾雪汀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考究,“这羊肉大补,最能壮人筋骨。这早起一碗汤,便是这城里人一整天的气力所在。”
阮云笙揭开面纱一角,学着她的样子,小小地尝了一口。
入口先是辣子那种直冲天灵盖的刺激,紧接着便是醇厚的鲜香在舌尖炸开。那是经过几个时辰猛火熬煮后,骨髓与肉质完全融合的味道,没有半点腥膻,只有纯粹的暖意。
一口汤下肚,云笙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下胃脘,连带着指尖那点残留的凉意都被驱散了。她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那是被生活的热气熏染出的颜色。
“真好。”她轻声说,眼底有光。
吃罢了羊汤,两人沿着长街慢行。
这洛阳城,不似江南那般温软细致,也不似京师那般威严压抑。它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疏朗与豁达。
街道两旁,多是“前店后坊”的老铺子。黑漆驳驳的木板门大开着,露出里面昏暗却深邃的内堂。一家打铁铺里,赤膊的匠人正抡着大锤,火星四溅中,“叮——当——”的打铁声沉稳有力;隔壁的装裱店里,满头白发的老掌柜正戴着老花镜,细细地刷着浆糊,动作慢得像是在抚摸一段流逝的时光。
“顾郎君,你看那个。”
阮云笙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个吹糖人的小摊。
那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手里捏着一团麦芽糖,鼓起腮帮子一吹,手下再那么几下一捏一拉,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便在竹签顶端成了形。
顾雪汀笑了笑,掏出几枚铜钱递过去:“老丈,给这位……娘子,捏一只青鸾。”
“好嘞!”老头应了一声,手指翻飞。不多时,一只昂首展翅、尾羽修长的糖青鸾便递到了云笙手中。
那麦芽糖透着琥珀色的光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云笙拿着它,竟有些舍不得吃,只是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少女才有的天真与欢喜。
顾雪汀看着她,心头微软。谁能想到,这个为了几文钱的糖人便笑逐颜开的女子,平日里要在那红尘浊浪中,戴着多么厚重的面具,去应对那些虚情假意的逢迎?
日头渐渐偏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叠在青石板上。
“走吧,”顾雪汀轻摇折扇,遮去眼底那一抹温柔,“这只是开胃的小点心。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前头的真味斋。”
真味斋,洛阳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坐落在繁华的东大街上。
两人上了二楼临窗的雅座。推开雕花的木窗,大半个洛阳城的屋脊便尽收眼底。灰瓦如鳞,层层叠叠地铺向远方,在夕阳的勾勒下,像是一幅尚未干透的水墨长卷。
两人收回目光,既来这洛阳首屈一指的酒楼,便不再拘泥,点了招牌的几道大菜,又特意嘱咐温一壶陈年的花雕。小二应声唱喏,脚步匆匆下楼传菜去了。
堂中正是饭点,人声鼎沸。笑语杂在杯盘碰撞的脆响里,透过那一扇雕着如意云纹的薄木隔扇,隐约送进雅间来。
就在这等菜的空档,隔壁雅间里传来几名士子酒后的闲谈,声音虽刻意压低,却在这薄薄的板壁间隐约可闻:
“……说起天启年间京师那桩旧案,诸位可还记得?
当年那教坊司里最是名动一时的清倌人,叫什么来着……对了,便是号作‘水月’的那一位。”
顾雪汀捏着扇骨的手指微微一顿。
水月?那诡异戏本的名字,恰好便有这两个字。虽说“水月”二字常指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本就是词牌曲谱里的常客,但此刻听来,仍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隔壁那人有些感慨,借着酒意叹道:
“自然记得。那时在下恰在京中游学,曾有幸远远见过一回。那夜教坊司红飞翠舞,满楼的姑娘哪个不是浓妆艳抹、极尽媚态?唯独她,只穿一身素衣,在那画楼最高的栏杆旁静静站着。就像是满池子的浑水里,突然开出了一朵白莲花。那眉眼,那身段,美得简直不像是凡间人。”
旁边一人忙“嘘”了一声,语气里透着几分紧张:
“慎言!虽说如今,今上亲政,阉祸已除,但这毕竟是宫闱旧事,你倒还敢在酒楼里说得这般响?”
“怕什么?说出来也好,叫后人都记得那帮阉党的脏心烂肺。”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筷子敲在碗边,叮当乱响,“如此绝色,偏生被那魏忠贤看中。我听宫里退下来的老人说,那晚水月姑娘不过是不肯献媚,在席间唱错了一阕词,就被那九千岁扣了个‘讥讪朝政’的罪名。那老阉贼一怒之下,当即叫两名番子将人从画舫上拖下去,活生生摁进那冰冷刺骨的金水河里……”
“……也是个烈性子,据说捞上来的时候,人早就没气了,手里却还要命地攥着个不值钱的木簪子。”
顾雪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头掠过一丝阴霾。但这念头转瞬即逝,她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是特意带阮姐姐出来散心的,怎能让这些隔墙传来的糟心事坏了气氛?
她迅速收敛了心神,旋即换上一副温润笑颜,身子微微前倾,对着面色微白的阮云笙轻声道:
“姐姐,莫去理会这些市井闲谈。咱们今日是来尝鲜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恨,随风听过便罢了,哪有咱们眼前这人间烟火气来得实在?”
也就是在这时。
“客官,您的头道大菜——牡丹燕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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