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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完了。”罗梓的声音嘶哑干涩,在寂静的出租屋里像是一块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摩擦出的声响。他没有再看李维,目光空洞地停留在手中那份协议上,仿佛要将那白纸黑字,连同纸张本身,都焚烧殆尽。
李维并未因这简短的回答而显露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微微颔首,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罗梓那被绝望和疲惫彻底掏空、只剩下认命般平静的状态,才是他预期中猎物该有的反应。反抗、质疑、愤怒,都是徒劳的消耗,最终都会归于这死寂的接受。
“很好。”李维的声音平稳依旧,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运行,“那么,针对协议条款,罗先生是否有任何疑问或需要澄清的地方?在正式签署前,充分理解你的权利与义务,是必要的。” 他的措辞礼貌周全,却更像是在走一个无可挑剔的程序,而非真的给予对方质疑的空间。
权利?罗梓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旋即消失。在这份协议里,他有什么“权利”?是那几乎不存在的、需要“书面申请”才可能获得的“恋爱许可”,还是完全取决于甲方心情、随时可能被收回的“资助”?
但他知道,对方要的,就是他现在这副“充分理解”后,无力抗拒的姿态。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回协议的第二条。那些条款,之前只是匆匆扫过,带来的是一阵汹涌的屈辱和愤怒。此刻,当最初的冲击波过去,更具体、更冰冷的细节开始浮现,如同细密的冰针,一根根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2.2 乙方须确保24小时通讯畅通,甲方或其指定联络人(李维)呼叫时,须在十分钟内接听并响应。
“响应”……什么叫“响应”?是必须立刻赶到指定地点?还是必须给出明确的、令人满意的答复?十分钟,如果他正在送餐路上,在拥堵的车流中,在医院的病房里陪着母亲呢?如果信号不好呢?如果……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逃避呢?
2.3 乙方须无条件服从甲方的指令与安排,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质疑或拖延。甲方的指令范围由甲方自行界定并解释。
“无条件服从”,“自行界定并解释”。这意味着,韩晓,或者说代表她的李维,可以随时随地、以任何理由、发出任何指令。送一杯咖啡?在雨中等候三小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取送不明物品?甚至是……更过分、更难以启齿的要求?而他没有质疑的权利,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执行。指令的范围,解释权完全归对方所有。这简直是一张无限授权的空白支票,只等着对方随时填上金额,而他必须兑现。
2.4 未经甲方书面许可,乙方不得离开本市行政区域。如需离开,必须提前48小时提交书面申请,获得甲方批准后方可执行。
他被囚禁在这座城市里了。哪怕母亲病情需要去外地会诊,哪怕他自己突发急病,都必须提前两天打报告,等待那个女人的“恩准”。这不是雇佣,这是圈禁。
2.5 未经甲方书面许可,乙方不得与任何第三方(包括但不限于亲属、朋友、媒体等)谈及本协议内容、甲方本人,或任何与甲方及本协议相关的事宜。
绝对保密。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必须将自己活成一个孤岛。不能向任何人倾诉,不能向任何人求助。母亲问起来,他该怎么解释突然有了充足的医疗费?工友问起来,他该怎么解释不再跑外卖,却又似乎有“工作”?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秘密,都必须他一个人吞下,烂在肚子里,直到发霉、腐烂,将他从内到外彻底侵蚀。
2.6 未经甲方书面许可,乙方不得在协议期内建立或保持恋爱关系、发生X行为或与任何异性(或同性)建立超出正常社交范畴的亲密接触。
这一条,再次刺痛了他。不仅仅是因为它剥夺了基本的人性“需求”,更因为它用一种最冷酷的方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昨夜犯下的罪孽,提醒着他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的根源。这是一种持续性的、精神上的阉割和羞辱。
2.7 乙方须遵守甲方可能随时制定的其他行为规范,并接受甲方或其指定人员对其行踪、通讯、财务状况的监督与核查。
“随时制定”、“监督与核查”。这意味着,即使他勉强适应了现在这些条款,对方依然可以随时增加新的、更苛刻的要求。他的手机、他的行踪、他可怜的收入和支出……一切都将暴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他将毫无隐私可言,像一个透明的囚徒,一举一动都在牢笼的注视之中。
“随传随到……绝对保密……” 罗梓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核心词汇,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这八个字,几乎概括了他未来一年,甚至更久,全部的生活状态。他不再是罗梓,不再是那个虽然贫穷但至少还有一点点自由和尊严的外卖员。他将成为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影子,一个必须绝对沉默的哑巴,一个被剥夺了所有个人空间和情感联系的孤魂野鬼。
“罗先生?” 李维的声音适时响起,将他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关于这些条款,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可以提出来。”
罗梓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他看着李维,这个代表韩晓、将这份卖身契递到他面前的男人,喉咙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响应……十分钟内响应,具体是指什么?如果我在透析室陪着妈妈,或者在路上遇到紧急情况……”
“具体执行标准,会在你正式上岗后,由我或者韩女士本人根据需要明确。” 李维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但原则上,十分钟内,你必须给出有效回应。比如接听电话,确认收到指令,并给出可执行的预计到达时间。特殊情况,比如你母亲治疗期间,可以提前报备。但‘报备’不等于‘豁免’,你仍需要安排妥当,确保不影响履行协议义务。至于交通、通讯等问题,你需要自己解决。这是你的‘工作’要求。”
自己解决。罗梓心中一片冰凉。这意味着他必须时刻保持手机电量充足、信号畅通,必须规划好所有路线和时间,必须排除一切可能干扰他“响应”的因素。他的生活,将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是被精细切割成无数个“十分钟”的碎片,随时准备被那个女人的指令填满。
“那……指令的范围……” 他艰难地继续问道,“如果……如果是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李维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语气依旧平稳:“罗先生,‘合理’与‘不合理’的界定权,在协议中已明确归属甲方。作为乙方,你需要做的是执行,而非判断。当然,韩女士是位有身份、有分寸的雇主,不会提出明显违法或超出常人承受极限的要求。但‘助理’的职责范围本身就有一定的弹性,这一点,请你有心理准备。”
有分寸?不会超出常人承受极限?罗梓在心中惨笑。什么样的雇主,会在一份雇佣合同里,写上禁止雇员恋爱、必须24小时待命、不得离开本市的条款?韩晓的“分寸”,显然与常人不同。
“保密条款……” 罗梓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连提问的力气都在流失,“我妈妈……如果她问起医疗费的事情,我该怎么解释?”
“这是你需要自己解决的问题,罗先生。” 李维的回答冷酷而直接,“协议明确要求你对一切事宜保密。至于如何向你的母亲或其他亲友解释,是你的‘工作’的一部分。你可以说是中了彩票,找到了高薪工作,或者任何你能想到的、不引起怀疑的理由。但绝不能提及韩女士、本协议,以及昨夜事件的任何一个字。泄密的后果,第六条写得很清楚。”
罗梓闭上了眼睛。向母亲撒谎?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对母亲说过谎。母亲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光和温暖,是他所有坚持的动力。如今,他却要为了这份用自由和尊严换来的“生机”,对最亲的人编织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破裂的谎言。每一次撒谎,都会像一把刀子,剜在他的心上。
“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维看了看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姿态优雅,动作自然,却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压力——他的时间宝贵,不容过多浪费在答疑解惑上。
罗梓摇了摇头,已经没有力气再问下去了。每一条疑问,得到的答案都只会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是一只被捏在掌心、翅膀被彻底剪断的飞蛾,扑腾得越厉害,只会让自己死得越快。
李维似乎对他的沉默很满意。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又取出了一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黑色钢笔,拧开笔帽,放在了自己膝盖上那份协议副本的签名栏旁。
“如果没有其他疑问,那么,我们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 李维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关于协议中‘监督与核查’部分,韩女士要求,在你正式履行协议义务期间,需要佩戴一个定位和紧急通讯设备,以确保能随时联系到你,并在必要时提供你的实时位置。这并非不信任,而是为了更高效地履行‘随传随到’的职责,以及在突发情况下保障你的安全。”
定位设备?罗梓猛地睁开眼,瞳孔收缩。这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自由,连最后一点行踪的隐私也将被彻底剥夺。他将像一个被安装了追踪器的物品,无论走到哪里,都暴露在对方的监控之下。
“当然,设备会进行伪装,外观与普通运动手环或电子手表无异,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李维仿佛看出了他的惊怒,平静地补充道,“这也是协议的一部分。如果你同意,设备会在你签署协议后提供。”
同意?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罗梓感到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悲哀。从对方踏进门的那一刻起,他所有自以为是的“选择”,都不过是早已设定好的程序中的一环。他只是在按照对方的剧本,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再次低下头,看着那份摊开的协议。签名栏那里,“罗梓”两个印刷体的字,空洞地等待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
他将在这份协议的束缚下,变成一个没有自我、没有隐私、没有自由、甚至没有情感需求的影子。随传随到,绝对保密。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母亲活下去的希望。
值得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母亲苍白憔悴的脸浮现在眼前,当医院催缴费用的通知单在脑海中闪现,当那“伍拾万元”的肾移植费用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时,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尊严、所有的“值得与否”的追问,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奢侈。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颤抖着,触碰到了李维放在旁边的那支钢笔。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没有拿起笔。
只是抬起眼,看向李维,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只剩下死寂和血丝的眼睛里,最后闪过一抹微弱的光,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明知无望却仍不甘心的挣扎。
“我……签字之前,”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能……先确保我妈妈的治疗……不会断吗?”
李维看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怜悯的表情,但那表情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可以。”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肯定,“只要你签署协议,并同意佩戴设备,针对张桂芳女士的专项医疗资助账户会在一个工作日内设立并注入首期款项,确保她的透析和治疗可以立即、无缝衔接。后续费用会根据治疗进度,定期拨付。”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一点,可以写进补充条款,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罗梓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弱光芒,也熄灭了。
他知道了。对方考虑得比他周全得多。连他这最后一点卑微的、作为签字条件的请求,对方也早已准备好,甚至愿意用法律条款来“保障”。这堵墙,天衣无缝,密不透风。
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犹豫、可以质疑、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手指,终于握住了那支冰冷的钢笔。笔身很沉,沉得他几乎拿不稳。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乙方(签字):”后面,那个空白的横线上。
横线很短,却像一道深渊,一旦落笔,就将万劫不复。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回荡,带着铁锈般的绝望味道。
然后,他弯下腰,将协议放在那张瘸腿的折叠桌上。桌腿晃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出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笔尖与纸张之间,那几乎听不见的、无形的对峙。
随传随到。
绝对保密。
一年的刑期。
母亲的生机。
所有的一切,都凝聚在这即将落下的、代表着他彻底屈服和卖身的笔尖之上。
李维静静地坐在对面,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监刑官,等待着犯人在认罪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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