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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没亮陈建国就醒了。他悄悄起来,怕吵醒父母。用冷水洗把脸,精神了。
进蘑菇棚摘菇。动作要轻,一转就下来。二十斤蘑菇摘了半个多钟头。
分好装筐。好的给食堂,差点的给后勤处。特别差的挑出来不要。
天刚亮,推着借的板车出门。轮子吱呀响,路不平,筐子直晃。
到行署后门七点多。老马几个已经等着了。
“新来的?”老马问。
“送蘑菇的,陈建国。”
老马递烟:“这买卖可不好做。”
七点半门开了。验收的老徐出来。
“排队!”
验老马的豆腐,按了按:“有点酸,扣两斤。”
老马脸红了,没敢争。
轮到陈建国。老徐抓起蘑菇闻:“有土腥味,没洗干净?”
“洗了三遍。”陈建国拿出白酒和烟,“徐师傅解解渴。”
老徐脸色好了:“这回还行。”叫人拿秤。
陈建国看见秤砣绳子滑了半寸,没说话。
“十八斤半。记账。”
进去交了货。出来时后勤处孙科长来了。
拿放大镜看了半天,记本子上:“不达标,按二级品。二十斤十六块。”
“没意见。”
“记账。二级品二十斤,八毛一斤,共十六元。”
办事员记着。陈建国开口:“孙科长,这数对吧?”
孙科长一愣:“对。”
“那就好,怕您记错。”
走时听见老马小声说:“行啊。”
接下来三天都这么送。给食堂的好好洗,给后勤处的留点泥,混三成次的。
第四天孙科长多看他两眼:“菇怎么越来越次?”
“要求严,不敢混差的。”陈建国很诚恳。
孙科长笑了:“行,你实在。”
结账时说:“账要走流程,下月五号结。”
陈建国点头:“听您的。”
回家算账。一天三十二块多,一月九百多。扣掉成本剩六百多。这年头是工人一年工资。
进村时几个老人看见他,说话声小了。
到家父亲蹲在棚外,脸色不好。
“咋了?”
父亲指指棚子。篱笆被扒个口子,地上有脚印。
“昨晚有人来。我听见动静出来,人跑了。”
陈建国看了看,几个菌包被捅烂了。
“王老栓?”
“没抓着人不能乱说。”
扎好篱笆,找木棍顶住门。
“今晚我睡这儿。”
中午弟弟回来,一瘸一拐脸上有伤。
母亲吓一跳:“咋了?”
“摔的。”弟弟低头。
“说实话。”陈建国放下筷子。
弟弟不吭声。母亲撩裤腿,小腿也有伤。
“打架了?”
“嗯。”
“为啥?”
弟弟抬头红了眼:“学校有人说哥是贿赂当典型的。我说不是,他们骂我……”
陈建国摸摸他头:“疼不?”
“不疼。”弟弟掉泪,“哥你真贿赂了?”
“没有。靠本事种的。”陈建国很肯定,“不信问爸。”
父亲点头:“没撒谎。”
“那我明天还这么说。”
“不用,明天哥跟你去。”
下午母亲拿出块的确良布。浅蓝色,挺括。
“给你做衬衫,办事穿。”
“妈不用,我有衣服。”
“你有啥?工作服袖子长。”
布在母亲手里抖。陈建国看着那双操劳的手,抖得停不下。
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也这么抖。
“妈,布留着您自己做。我真不用。”
母亲没说话,把布抱得紧紧。
傍晚狗剩送纸条来:“骑车的叔叔让给的。”
写:明天中午十二点,国营饭店二楼。王。
是王副主任。
第二天送货,在门口听见两干部聊天。
一个说:“刘主任要示范基地放城东,地便宜。”
另一个笑:“便宜有啥用?李主任说放城西挨着公路。”
“我看不是地的事。城东是刘主任老家,城西是李主任连襟管……”
两人走了。陈建国记着。
验完货老马拉他到巷子里。
“孙科长拖我货款三个月了。吃回扣,不给就拖。”
“多少?”
“一成。一百给十块。不然挑毛病压价。”
孙副股长骑车过来使眼色。陈建国跟去。
“有人写匿名信,说你资质造假菌种不明。”
“谁写的?”
“还能谁?你们大队的。信我压了,李怀仁那儿也有。他今天找我,话里有话。”
“要多少?”
“没说数。但说‘典型要坐稳得会做人’。长期的意思。”
陈建国明白了。按月“孝敬”。
“谢孙股长。”
“客气。你棚子注意点,听说晚上有人去。”
送完货回家先看棚子。东北角五个菌包发霉了。摸摸,湿漉漉有馊味。
这几天没雨,不该这么湿。
父亲进来脸变了:“这……”
“有人泼水了,故意让发霉。”
“王老栓?断咱生路啊!”
陈建国没说话。看西沉的太阳。
明天中午国营饭店。
王副主任要见。
李怀仁要钱。
孙科长拖款。
王老栓使坏。
菌包发霉。
弟弟打架。
母亲手抖。
一件件像网收过来。
他知道要进下一局了。
不是送货验货那么简单。
要面对权力、贪婪、眼红、人心暗处。
但不能退。
退了霉斑变整棚,刁难变常态,拖款变烂账。退了母亲没新衣,弟弟还挨欺,父亲还防贼。
得往前走。
哪怕前面水更深网更密。
晚上写本子上:
九月二十一
1 中午见王主任(带二十块)
2 准备李怀仁钱(月二十?三十?)
3 救菌包(挖霉消毒)
4 明天去学校(找老师见家长)
5 夜守棚(带棍)
停了下又写:
6 该狠时要狠。狠在看不见处。
吹灯睡了。
这夜没怎么睡。
天快亮时坐起看窗外。
今天后事会不同。
但必须走这步。
这一世要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走出路。
哪怕满脚泥满身伤。
他得走。
第二天先跟弟弟去学校。
老师听了说:“打架不对,但事出有因。我批评他们。”
陈建国说:“我想见家长。”
“就说说,不闹事。”
老师答应了。
中午到饭店二楼。王副主任已在等。
“坐。”
陈建国掏出二十块推过去。
王副主任瞥了眼:“收回去。叫你来不是说这个。”
钱收回。
“你种菇的事,李副主任有意见。说你资历不够技术不成熟,挂牌子不好。”
“那我……”
“别急。”王副主任点烟,“刘主任说给年轻人机会。但你也得争气。”
“怎么争气?”
“示范基地选址了。”压低声,“城东城西争得厉害。你要能出把力……”
陈建国明白了。要站队。
“我一个种菇的能出啥力?”
“你挂的是行署牌子。说话有人听。”
菜上来了。肉、蛋、菜,还有酒。
王副主任倒两杯:“喝点。”
酒很辣。陈建国咳了。
“慢点。”王副主任笑,“路还长。记住该站哪站哪,别摇摆。”
饭后去工商局找李怀仁。
李怀仁喝茶,眼皮不抬:“啥事?”
陈建国放三十块桌上:“李股长,这个月的……”
瞥了眼,敲敲桌:“放抽屉。”
拉开抽屉放进去。里面已有不少信封。
“下月五号来。”端起茶,“对了,你棚子注意卫生。有人说不干净。”
“是,一定注意。”
出来买石灰。回家处理霉包,撒灰通风。
晚上真睡棚里。抱棍子,睁眼到半夜。
外面有脚步声。很轻。
握紧棍,屏气。
脚步声停了停,慢慢远了。
没去追。知道追不着。
天快亮时眯了会儿。
早上送货,孙科长验得特别细。
“今天这批……还行。”难得没挑。
结账时说:“下月五号领钱。以后单子写清楚,一级多少二级多少。”
“明白。”
老马凑近:“孙科长今天好说话?”
“可能心情好吧。”
其实知道,是三十块起作用了。
回家算账。这月能挣九百多,扣掉给李的三十、给徐的烟酒,剩八百多。
够给母亲做衣,弟弟买鞋,父亲买烟。
还能存点。
日子有盼头了。
但知道刚开始。
王副主任要站队,李副主任有意见,王老栓还使坏。
菌包霉事要查清。
晚上又记本子:
九月二十二
1 王副主任站队(城东?城西?)
2 李怀仁钱月三十(下月五号给)
3 查谁泼水(注意王老栓)
4 买料加固棚
5 下周看示范基地
躺下听虫叫。
这世路不好走。
但选了就得走。
为母亲手不抖,为弟弟不挨欺,为父亲不防贼。
得走下去。
天慢慢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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