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桐生和介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虽然嘴唇的青紫还没有完全褪去,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但仍然是很好看的一张脸。
尤其是一双凤眼,失去了往日的上挑弧度,蒙着水雾,显得毫无防备。
但桐生和介并没有被迷惑。
这是今川织,是为了钱可以连轴转做几十台手术,为了钱可以女扮男装去夜店陪酒,为了钱可以在暴雪天差点冻死在路边的女人。
喜欢她?
先看看自己和福泽谕吉有几分相像。
“今川前辈。”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救你,仅仅因为你是我的上级。”
“放任不管,如果你冻死在路边,我找谁去让我在手术台上当一助?”
“而且,警察会找我问话,医院会让我写检查,把我赶去乡下。”
“最后,体温过低会导致意识模糊和胡言乱语,这在医学上叫‘反常精神状态’。”
“还请不要产生什么多余的误会。”
“否则,我要去告你性骚扰了。”
桐生和介手上的动作没停,甚至,手上的力道还稍微加重了一点。
大拇指按压在她的足底穴位上,以促进血液循环。
“嘶。”
今川织疼得缩了一下脚,但没能抽回来。
原本因为寒冷而惨白的耳根,此刻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大概是身体已经复温得差不多了的缘故吧。
“谁,谁会骚扰你啊。”她冷哼一声。
桐生和介淡淡地说:“那就最好,我只是把你当前辈。”
帮她擦完玉足和小腿之后。
桐生和介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打开水龙头,用肥皂仔细地清洗着双手。
这倒不是因为嫌弃。
只是作为外科医生的职业习惯而已,接触过患者的身体后,必须洗手。
水流哗啦啦地响着。
今川织把腿蜷缩在椅子上,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电暖炉里发红的石英管发呆。
过了一会儿。
桐生和介洗完手回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所以,你为什么会想要七千万呢?”
上次医院停电,两人被困在电梯里面,今川织突然问了一句,能不能给她七千万。
当时,也是像今晚一样的暴雪天气。
今川织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脸埋进膝盖里。
大概是因为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又或许是因为今晚已经丢脸丢到了极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竖起尖刺。
“房子。”
她闷闷地吐出了两个字后,继续低声说着。
“我要把我的家买回来。”
“那是爷爷留下来的。”
“前几年,银行来收房子,因为母亲把房子抵押了去炒股,后来股票全都没用了。”
“我们被赶了出来。”
“为了还债,母亲打了三份工。”
“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得睡着了以后就醒不过来了。”
“后来,银行把房子拍卖了,现在的房主是个做贸易的暴发户,他说只要我给一亿,他就把房子卖给我。”
“我还差七千万。”
今川织的嗓音很轻,被电暖炉的运作声盖过了一半。
桐生和介了然。
“很蠢吧?”
今川织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为了一堆钢筋水泥,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刚才在路边,我甚至觉得,只要那辆出租车肯停下来,就算让我跪下来求他都行。”
“结果呢?”
“差点冻死在路边。”
在上医学院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是典型的创伤后代偿心理。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不给破碎的人生找一个目标,自己要怎么才能有勇气活下去呢?
“是很蠢。”
桐生和介认可地点了点头。
今川织愣了愣,本以为会听到一些安慰话,或者至少保持沉默的。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桐生和介又说了一遍:“我说,确实很蠢。”
今川织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迅速积蓄起怒意。
“你懂什么啊?!”
但桐生和介只是发出了短促的嗤笑。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上那盏有些发黄的吸顶灯。
“别说得好像只有你懂,别以为只有你经历过亲人离世。”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忽然有一天,我找不到家里的糖放在哪里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句,但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回应我。”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
“躺在床上要昏睡过去的时候,我松了口气,这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也是在那时候,我意识到,人在离去的那一刻,或许也是想着终于结束了人世间的一切纷扰,终于可以享受如释重负的宁静。”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今川织用力地咬着才有了些红润的薄唇。
“可那是我和母亲的家,回到那里,我才能感觉她还在……”
她犹不甘心,内心还在挣扎。
“所以我才会说你很蠢啊。”
但话才说了两句,就被桐生和介抬手打断了。
“消失的只是肉体,存在的依然存在。”
“不管你有没有买回你们的房子,你母亲都在你身边。”
“当你回家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做饭。”
“当你在玄关上穿鞋的时候,她在和室里叠着衣服。”
“当你在外面工作的时候,她在客厅里看电视。”
“她一直都在。”
“只不过,你们总是擦肩而过,没有办法见面罢了。”
说完,他依然保持着仰起头的状态,只是面无表情,不再言语。
今川织没有反驳。
休息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有电暖炉中的石英管,偶尔因为热胀冷缩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今川织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
对她来说,母亲的离世,并不是一场下过就算了的骤雨,而是连绵不绝的细雨,湿气无时无刻不在包裹在她。
大家都只告诉她,要坚强要振作。
只有桐生和介。
只有这个讨人厌的研修医,会说这些话,会说自己很蠢,会说母亲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自己身边。
她闭上了眼睛。
好像看到了一位妇人,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回头对她露出笑容,温柔地说“织,吃饭了。”
原来,母亲一直都陪着自己啊。
她的肩膀开始有了些微的颤动。
不是因为冷。
房间里的温度已经在二十度以上,加上热汤和电暖炉的作用,体温早就恢复了正常。
她只是想妈妈了。
从小长大的家,其实早就空了。
里面的家具被抵债了,庭院里的花草枯死了,连墙上的身高刻度线估计也被新房主粉刷掉了。
买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奇怪?
明明都闭着眼睛了,怎么还会进沙子呢?
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不想哭。
她可是今川织啊,怎么能因为这几句话,就在这种地方,在下级医生面前掉眼泪呢?
但是,真的要忍不住了啊,真的很想哭啊。
终于。
她还维持着将头藏在膝盖后面的姿势,却抬起了手,指着门的方向。
“出去。”
只有这两个字,简短,生硬。
不过,桐生和介也没说什么,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手握住门把手,按下,推开。
走廊里的空气比休息室里要冷一些。
他背靠着门板,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头看着地面。
一秒,两秒,三秒,直到第四秒。
“哇啊啊啊啊——!!!”
再也无法压抑的哭声穿透了门板,仿佛要撕裂声带般的嚎啕大哭,毫无保留地从里面传了出来。
不是啜泣,不是呜咽。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