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武侠仙侠 > 沧溟谣 > 第17章 诡册疑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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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刺破云层,将连日阴霾悄悄驱散。林沧带着同伴,经过数日的艰难跋涉,终于踏上了熟悉的土地。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心猛地一沉。

    江家湾,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气息,连风刮过的声音都带着几分萧瑟。低洼处的几间茅屋只留下几根歪斜的木桩,表面裹满污泥。地势稍高的屋舍,也大多残破不堪,土坯墙被泡的发胀,坍塌,漏出里面散乱的破碎陶罐。几只隐约可见的家禽、家畜尸体躺在泥浆里,肿胀变形,毛皮脱落,散发出浓烈的腐臭结合泥泞的腥气,令人忍不住捂鼻。仅有几缕孱弱得炊烟,隐隐可见,勾勒出微弱的生机。村口的那颗老槐树,如今已毁去大半,断裂的树枝横七竖八的挂在树干上,有的已经掉落在地,被淤泥埋了半截,残存的枝叶枯黄卷曲,毫无生气。

    “爹!娘!”李石头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呼喊,声音里满是焦急与不安,他踉跄着跑过泥泞,脚下一滑摔在泥里,浑身沾满了腥臭的泥浆,却顾不上擦拭,发疯般的朝着自家那间只剩半堵残墙的屋舍奔去。王铁蛋站一旁,眼圈红的要滴血,他用力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可身体却忍不住颤抖,他脚步沉重地朝着自家方向跑去,哪里同样是一片狼藉,屋顶的茅草都没剩多少,土墙塌了大半,只能从残存的轮廓辨认出这是他曾经的家。走到近前,他看到墙角那只母亲亲手编织的竹篮,此刻已经摔的变形,他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林沧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快步走向自家那间位于村子边缘、地势稍高的茅屋,脚步越来越快,心里既期待又恐惧,生怕看到最坏的结果。屋子虽也显得破败,墙壁上有几处明显裂痕,但主体结构尚且完好。

    他伸出手,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院内一片泥泞,屋内光线昏暗,只有门缝透入一丝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苦涩味与潮湿的霉味混合气息,呛得人鼻子发酸。

    “娘?”林沧试探着呼唤,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涉,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屋,目光在昏暗的角落里扫过。

    角落里,一个蜷缩在草堆上的身影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的鸟雀,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林沧看清了母亲的模样,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布丁的旧衣衫,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大半都已发白,脸颊凹陷,布满皱纹和污垢,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他时,瞬间透出一丝光亮。

    “沧……沧儿?是我的沧儿吗?”林母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哭音,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身体却虚弱得厉害,刚撑起一点,又落回草堆。

    “娘!是我!我回来了!”林沧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扶住母亲消瘦的身体。触手处,只觉得骨头硌人,母亲的肩膀薄得仿佛一捏就碎,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凉。他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窝,眼窝周围泛着黑青,眼球浑浊,只有此刻才透出一丝活气,心中一阵刺痛,喉头发紧,原本到嘴的话堵在喉头里,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娘,我回来了,我没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天爷保佑啊,我儿总算是回来了……”林母紧紧抓着儿子的手臂,生怕一撒手儿子就会消失。浑浊的泪水顺着她满是泥垢的脸颊滑落,滴在林沧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林沧的心更疼了。

    待母亲情绪稍稍稳定后,林沧才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娘,村里……怎么会这样?我们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压的很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袖子早已脏的发黑,擦过之后,脸颊上反而多了几道泥痕。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颤抖:“你们被鞑子抓走后第三天夜里,那洪水……就真的来了。”

    “第三天夜里?”林沧猛地一怔,大脑像被惊雷劈中,瞬间空白了。他僵在原地,第三天夜里——那不是他带着石头、铁蛋,在鬼见愁上游决堤淹鞑子的日子吗?

    母亲没察觉他的异样,接着说:“幸亏你之前带人加固过堤坝,水势才小了些,没把村子全淹……可还是冲垮了不少房子。”

    “冲垮了不少房子……”林沧喃喃地重复着,浑身的血像是突然被冻住,从指尖到心口都透着冰凉的麻。他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潮湿的土墙上,“砰”的一声闷响,却没觉出疼——胸口像被巨石狠狠砸中,闷得他几乎窒息。

    原来,村里的断墙、塌掉的茅屋,都是他亲手造成的?他当初只想着“淹鞑子”,只想着自保,怎么就没想到,决堤的洪水会漫到江家湾?

    深深的罪恶感像涨潮的水,从脚底往上涌,没过胸口,堵得他连呼吸都带着疼。他看着母亲脸上的泥痕,看着院门外隐约可见的断墙,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那些他想保护的人,竟因他的决定遭了难。

    “铁蛋……铁蛋他爹娘呢?还有石头的爹娘?”他的声音抖得厉害,连牙齿都在打颤。此刻他最怕听到的,就是同伴亲人出事的消息,若是那样,他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们还好,”母亲的话像一剂解药,让林沧紧绷的肩膀骤然垮了下来,“和那些房子被冲垮的乡亲,都在祠堂住着呢。”

    林沧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热了,心里那块最沉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可刚松的一口气,又被母亲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可那些天杀的鞑子……在井水里下了毒啊!”母亲突然哽咽起来,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屋外,“王婶家三口人,就因为喝了井水,没了……还有赵老爹,那么硬朗的人,也没撑过去……好几户都……唉!”她长叹一声,眼泪又涌了出来,“村里当时人心惶惶,都说是河神发怒降了瘟疫……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都快以为咱们江家湾要完了……”

    “鞑子!”林沧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可心里的怒火更甚,没想到鞑子竟如此阴狠,连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那股刚压下去的罪恶感,瞬间被对鞑子的痛恨取代,胸口烧得发疼。

    他强压着怒火,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是谁救了大家?”语气里藏着一丝急切的期待,他太需要一个“好结果”,来抵消一点内心的愧疚。

    “后来啊,真是菩萨保佑!”母亲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眼里透出微光,她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拜,“就在大家快绝望的时候,来了一队阁皂山的仙师!他们穿得素净,带了好多草药,一到就去祠堂搭棚子,给人诊病发药,还净化了井水,教我们防瘟疫……要不是他们,咱们村早成鬼村了!”说着眼眶又红了,对着祠堂的方向又拜了拜,语气里全是感激。

    林沧静静听着,紧绷的下颌线条稍稍柔和了些,眼底的戾气慢慢退去,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原来还有人在帮着乡亲们,原来江家湾没真的垮掉。可那点暖意下,还是压着愧疚:若不是他决堤,若不是鞑子下毒,乡亲们本不必遭这些罪。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还伴着淡淡的草药香,慢慢靠近。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像山涧的清泉,带着温柔:“林大娘,该换药了。”

    林沧闻声回头时,眼里还裹着方才的沉郁,满院泥泞、断墙残垣的景象,早让他看什么都蒙着层灰。可这一眼扫到门口,心口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那少女提着药篮款步进来,素白的裙角垂在脚踝,走动时像早春里刚绽的梨花瓣,顺着风轻轻扫过地面,没带起半点泥尘,只留一道柔缓的弧度;袖口沾着的淡绿药汁,倒像花瓣上刚沾的新叶碎影,非但不碍眼,反倒添了几分活气。她走近时,林沧才看清她的眉眼,眼尾微微上挑,不是凌厉的尖,是花苞在晨光里慢慢舒展的软,眼睫轻颤时,又像花瓣被风拂过的轻晃,连带着那双清亮的眸子,都像盛着春日的溪水,映着光,亮得能照见人;她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尖纤细,动作轻得像拈着朵刚开的茉莉,连带着素色丝绦上的蝶形玉佩,都跟着晃了晃,像蝴蝶落在花茎上的轻颤。

    林沧盯着她,竟忘了挪开眼。方才堵在胸口的愧疚、愤怒,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春色”悄悄揉散了些,就像连日阴雨后,突然看到院角的花藤冒出嫩芽、慢慢绽开瓣儿那样,明明是细碎的美,却带着股撞进心里的暖,连眼前的破败茅屋,都好像因这抹身影,多了点生机。他甚至下意识地松了攥紧的拳头,指节的僵硬感渐渐褪去,只觉得方才还呛人的草药味,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竟也变得不难闻了。

    这少女显然就是林母口中的阁皂山弟子了。少女看到屋内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微微怔了一下,脚步顿了顿,随即目光落在林沧身上那件与众不同的鞑子皮甲上,皮甲的样式粗犷,不似宋制风格。她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瞳孔微缩,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再抬眼时,已恢复平静。

    “苏仙子,您来了。”林母连忙招呼,她转过头对林沧道,“沧儿,这位就是阁皂山的苏清婉仙子,多亏了她这两天来给我换药,诊脉,娘这身子才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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