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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城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运河两岸的屋舍。卢见曾如往常一般,在天光微熹时便已起身,在雅雨堂的后园中缓缓踱步。园中那几株老梅已过了花期,只剩下深绿的叶子,在晨露中显得格外沉静。他走到一株百年槐树下,仰头看着交错纵横的枝桠,忽然想起昨日收到的一封京中故友来信,信中隐约提及两淮盐案风声渐紧,劝他早作打算。“打算?”卢见曾苦笑一声,他能作何打算?那些金石书画,那些往来账目,早已如蛛网般将他与扬州盐务紧紧缠绕。他正凝神间,老管家步履匆匆地从月洞门外赶来,神色惊慌,未及开口,沉重的撞门声已从前院传来。
卢见曾手中的念珠“啪”地落地,十八颗檀木珠子滚落草间。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这一刻终究来了。
前院已是一片狼藉。缇骑如铁流般涌入,为首的官员面无表情地展开明黄卷轴。当“革去所有功名、职衔”几字如冰锥般刺入耳中时,卢见曾身形微晃,老管家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缓缓跪下,声音嘶哑:“罪员......领旨。”
几乎同时,远在扬州的钦差行辕内,尤拔世正将一份刚整理好的案卷递给彰宝。卷宗里详细记录了卢见曾与盐商黄源泰之间的“雅贿”往来:一方前朝古砚作价五千两,一幅倪云林山水折银八千两......每一笔都记录在黄源泰的私账上。
“好一个风雅之士。”彰宝合上卷宗,语气平淡,“将这些与卢见曾家中所藏核对,人赃俱获。”
尤拔世躬身应是,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案头另一份文书——那是几个总商联名呈递的“陈情书”,字里行间暗示尤拔世到任后索贿未果。虽然彰宝至今未提此事,但尤拔世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时时落在自己背上。
“大人,”尤拔世斟酌着开口,“卢见曾毕竟是士林领袖,是否......”
“士林领袖?”彰宝忽然抬眸,目光如刀,“贪墨就是贪墨,与身份何干?莫非尤大人觉得,文人贪墨就该网开一面?”
这话说得极重,尤拔世顿时汗透后背:“下官绝非此意......”
“去吧。”彰宝打断他,语气恢复平淡,“按章程办。”
就在尤拔世退出二堂时,彰宝的目光落在他略显仓促的背影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今晨他收到密报,盐商们正在暗中串联,要将尤拔世索贿未成的事情捅到京里。这场贪腐案,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场互相攻讦的闹剧。
此时的雅雨堂内,抄家已持续了两个时辰。书籍字画被粗暴地扔进箱笼,瓷器碎裂声不时传来。卢见曾静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衙役将他珍藏的《淳化阁帖》拓本随意卷入布袋。一个年轻的书办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方洮河石砚,那还是黄源泰三年前“赠”他的寿礼。
“小心些。”卢见曾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方砚台,值你们十年俸禄。”
带队官员冷笑一声:“卢大人倒是风雅不改。”
“风雅?”卢见曾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这满室风雅,哪一件不是民脂民膏?老夫......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被戴上锁链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雅雨堂”的匾额。阳光正好照在“雅”字上,那墨迹是他亲手所书,如今看来,却像个巨大的讽刺。
消息传到扬州时,尤拔世正在核对盐商们的退赃账目。听说卢见曾临行前的这番话,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颤,墨点滴在账册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
“大人?”书吏轻声提醒。
尤拔世回过神来,看着账册上那个墨点,忽然觉得那就像自己在这桩案子里的处境——本想借机立威,却被这摊浑水越搅越浑。他想起昨日彰宝那句意味深长的“按章程办”,仿佛在提醒他不要越界。
而此时的彰宝,正在烛下疾书密奏。他既不能偏信盐商的攀诬,也不能完全信任尤拔世。这场大案才刚拉开序幕,水下的暗礁已经若隐若现。他写下最后一句:“盐政之弊,积重难返,非严惩不能立威,然亦需防构陷攻讦之风,以免肃贪之举,反成党争之器。”
烛火摇曳,映得他眉间沟壑愈深。这场风暴,已经开始转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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