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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紫禁城。时值初夏,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盛,姚黄魏紫,争奇斗艳。但养心殿东暖阁里,却弥漫着一股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低气压。
乾隆皇帝盘腿坐在临窗的炕上,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实地纱袍,腰间束着金镶玉版带,神色平静,唯有指间缓缓捻动的那串伽南香木念珠,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宁。炕几上,摊开着的正是尤拔世那份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折。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个个屏息凝神,连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他们伺候皇帝久了,深知这位主子越是沉默,往往意味着风暴越是猛烈。
“千万两……白银……”乾隆的指尖在奏折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轻轻敲击着,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般清晰寒冷,“好一个‘从未奏明归公’!好一个‘情弊非浅’!”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垂手站在下方的几位重臣——军机大臣、大学士尹继善,军机大臣、户部尚书于敏中,还有刚刚被匆匆召来的军机章京、刑部侍郎王昶。
“两淮。”乾隆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天下财赋重地,盐课甲于天下。朕一向以为,盐政虽偶有疥癣之疾,无伤大体。如今看来,竟是朕失察了?这疥癣之疾,已然溃烂至此了吗?”
尹继善须发皆白,是朝中老臣,闻言躬身道:“皇上息怒。尤拔世所奏,尚系一面之词,其中或有未尽不实之处,还需详查……”
“详查?”乾隆打断他,将那串念珠“啪”地按在炕几上,“尹继善,你是老糊涂了?这白纸黑字,预提盐引二十二年,千万两白银不知所踪!这是‘一面之词’?难道要等他们把朕的国库搬空了,才算证据确凿吗?!”
尹继善浑身一颤,连忙跪下:“老臣失言,皇上恕罪!”
乾隆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于敏中:“于敏中,你是户部尚书,统管天下钱粮。两淮盐引余息,千万两之巨,二十二年不入户部档案,你这个尚书,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纵容?”
于敏中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臣罪该万死!臣确系失察!然两淮盐引余息,向系‘体外循环’,名义上为内务府采办及南巡公务之用,其收支……其收支惯例,确有不经户部核销之成例……臣,臣亦不敢逾越啊,皇上!”他的声音带着惶恐的颤音,额头上瞬间沁出了冷汗。他这番话,看似请罪,实则巧妙地将责任引向了“惯例”和“内务府”,点明了这笔钱的特殊用途,暗示其脱离户部监管并非自己失职,而是体制使然。
“惯例?”乾隆冷哼一声,眼神锐利如刀,“什么惯例?是欺君罔上的惯例,还是贪墨分肥的惯例?!内务府采办、南巡公务,朕何时说过,可以让他们如此胡作非为,私设小金库,中饱私囊?!”
他越说越气,胸膛微微起伏。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于敏中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乾隆何尝不知道于敏中话里的潜台词。他想起自己的六次南巡,每一次都堪称极尽奢华。沿途行宫修建、道路平整、景点布置,乃至对地方官员、士绅、耆老的赏赐,哪一项不需要巨额的银子?户部的拨款有限,很多开销,确实是通过内务府系统,由盐政、关差等“肥缺”官员“设法办理”的。这“设法”二字,本身就是一块模糊地带,给了下面人无数操作空间。
他默许甚至鼓励这种“报效”,因为这维系了他作为“十全老人”的盛世颜面,也缓解了国库直接的压力。但他从未想过,这“报效”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贪腐!千万两白银!这已经不是“报效”,而是蛀空帝国根基的蠢虫!
一种被欺骗、被蒙蔽的愤怒,混合着对吏治腐败的痛心,在他心中交织。他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轻易放过。否则,国法何在?天威何在?
“王昶。”乾隆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王昶身上。
“臣在。”王昶赶紧躬身应答。他是刑部侍郎,以干练著称。
“你即刻拟旨。”乾隆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威严,但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着江苏巡抚彰宝,会同两淮盐政尤拔世,彻底严查两淮预提盐引、余息银两一切情弊!所有涉案官员、商人,上至历任盐政、运使,下至总商、吏员,无论何人,一律锁拿严讯,查明这些银子,究竟用在了何处,落入了谁的口袋!不得有丝毫徇隐!”
“嗻!”王昶凛然遵旨。
“还有,”乾隆补充道,眼神幽深,“此案关系重大,所有查案进展,由彰宝、尤拔世专折密奏,直送军机处,呈朕御览。一应案情,不得外泄!”
“臣明白!”
王昶退下拟旨去了。尹继善和于敏中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乾隆看着他们,良久,才疲惫地挥了挥手:“都跪安吧。”
“臣等告退。”两人如蒙大赦,叩首后,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养心殿。
暖阁内只剩下乾隆一人。他重新拿起那串伽南香念珠,却无法再静心捻动。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繁花似锦的御花园,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扬州。
他想起了高恒。那个出身满洲镶黄旗高斌氏,因为是慧贤皇贵妃亲弟而备受恩宠的年轻人。他记得高恒年轻时在自己身边当侍卫时的机灵劲儿,记得他外放盐政、官差时的感恩戴德。他给了他无数人艳羡的肥缺,是指望他能为国敛财,为自己分忧,而不是……
乾隆的拳头微微握紧。如果尤拔世所奏属实,高恒牵涉其中,而且恐怕不止高恒,普福、吉庆,还有那个以风雅自诩、结交士林的卢见曾……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他亲手提拔,寄予厚望的?
“系统性的糜烂……”一个他不愿深想的念头浮上心头。这或许不是几个官员的道德败坏,而是整个围绕在“盐”这一特殊商品周围的利益分配机制,在承平日久的盛世环境下,必然滋生的毒瘤。盐引,成了某些人点石成金的魔杖;盐政,成了滋生贪腐的温床。而自己,是否也因为需要这“盐利”来支撑盛世的门面,而在某种程度上,默许甚至纵容了这种机制的运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皇上,”贴身太监李玉的声音在门口小心翼翼响起,“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了新制的百合莲子羹,说是清热去火……”
“搁着吧。”乾隆头也没回,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玉不敢多言,轻轻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乾隆知道,这道旨意一下,扬州乃至整个官场,必将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他需要这场风波来整肃吏治,挽回国库损失,重申皇权的威严。但他也同样清楚,要想根除这盘根错节的积弊,绝非查办一两个案件就能解决。这就像修剪一棵生虫的大树,砍掉几根枝桠容易,但要清除深植于土壤根系中的虫害,却难上加难。
“但愿彰宝和尤拔世,能体会朕的苦心,把事情办得漂亮些……”他望着南方的天空,喃喃自语。
而在养心殿外,于敏中擦着额头的冷汗,与尹继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悸。他们知道,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即将开始了。这场风暴会刮倒多少人,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谁也无法预料。帝国的官僚机器,在这一刻,因为扬州送来的一封奏折,开始发出沉闷而紧张的嘎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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