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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最终抵达镇上那家唯一的卫生院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卫生院门口那盏昏黄的电灯,在沙尘弥漫的夜色中像一只疲惫的眼睛。三个多小时的颠簸,仿佛耗尽了每个人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
卫生院的条件极其简陋,所谓的急诊室,不过是一间消毒水气味混杂着霉味的狭小房间。
一位面容憔悴、眼镜片上沾满灰尘的医生被匆忙叫来。
他检查阿古拉奶奶伤势的过程很短,翻看瞳孔,触摸后脑的伤口,再用听诊器听那微弱的心跳。
每一下动作,都让拾穗儿和陈阳的心高高悬起。
最终,医生直起身,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然后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瞬间抽空了拾穗儿全身的力气,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陈阳在一旁死死扶住了她。
“后脑颅骨破裂,颅内出血太严重了……”
医生的声音干涩而疲惫,带着一种见惯了生离死别的麻木,但这麻木之下,依旧能听出一丝无奈的惋惜,“我们这里没有CT,更没有能做开颅手术的医生和条件……失血也多,路上时间太长了……你们要是能早到一个小时,或许……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现在……太晚了,准备后事吧。”
“不!你骗人!”
拾穗儿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挣脱陈阳,扑上去死死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子,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医生!求求你!再想想办法!输血!我给我奶奶输血!多少钱我们都治!我奶奶不能死!她不能死啊!”
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只有绝望的泪水汹涌而出。
医生任由她抓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却无法给出任何虚假的希望。
“姑娘,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血的问题……是伤得太重,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穗儿!穗儿!”
陈阳强忍着胸腔内翻江倒海的悲痛,用力将几乎失控的拾穗儿拉回怀里,紧紧抱住。
他的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他比谁都清楚,医生说的是冰冷的事实。
从金川村到镇上的这条路,在平时就是一条漫长的征途,在沙暴过后,更是如同天堑。
这三个多小时,已经是村民们拼尽全力的结果。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奶奶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凉,那微弱的脉搏,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希望,早在路上就已经被漫长的颠簸和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磨灭了。
他们抱着阿古拉奶奶,踏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和沉重。
拖拉机沉闷的引擎声,像是送葬的哀乐。
沙暴过后,夜空竟然意外地清澈,一轮冷月孤悬天际,清冷的光辉洒在刚刚经历劫难的大地上,将满目疮痍照得清清楚楚:倒塌的院墙、被流沙半掩的水井、连根拔起的树木、以及那些失去了屋顶、像张着黑色大嘴的废墟般的房屋……整个金川村,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乡亲们都没有睡,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默默地聚集在村口,像一尊尊凝固的沙雕。
当拖拉机的灯光由远及近,当人们看到陈阳怀里那个被旧棉袄紧紧包裹着、却毫无动静的身影时,不需要任何言语,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声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王婶第一个忍不住,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这哭声像是会传染,很快,低泣声便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李大叔这个钢铁般的汉子,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水。
连平时最调皮的小石头,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紧紧攥着手里那把陈阳给他做的小木铲,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悲伤,小声地问身边的母亲:“娘,阿古拉奶奶睡着了吗?她什么时候醒?”
没有人回答他。
将奶奶安置在她睡了一辈子的土炕上,拾穗儿打来清水,用毛巾蘸着,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奶奶脸上、头发上、手上的沙尘。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眼泪不停地流,她却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偶尔会停下来,轻轻呼唤一声:“奶奶,干净了,睡吧。”
每一次停顿,都让守在旁边的陈阳心如刀割。
他蹲在炕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伸出手,轻轻拍着拾穗儿不断颤抖的背脊。
时间在极致的悲伤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午夜,也许是将近黎明,万籁俱寂中,阿古拉奶奶放在炕沿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一直紧盯着奶奶的拾穗儿的眼睛。
她猛地屏住呼吸,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握住奶奶那只冰凉枯瘦的手,将脸颊贴了上去,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呼唤:“奶奶?奶奶?你醒了?我是穗儿,我在这儿,穗儿在这儿!”
仿佛是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阿古拉奶奶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眼神涣散而无神,茫然地扫过熟悉的屋顶、昏暗的油灯,最后,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拾穗儿满是泪痕的脸上。
她的嘴唇嗫嚅着,干裂得起了皮,发出一点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声音。
陈阳立刻凑近过去,将耳朵几乎贴在奶奶的嘴边,才能勉强听清。
“穗儿……”
奶奶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的,“别怕……奶奶……没事……”
她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摸索着。
陈阳立刻明白了,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奶奶的手。
阿古拉奶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陈阳的手拉过来,覆盖在拾穗儿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上,然后将自己的手,叠在最上面,用力地、紧紧地攥了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陈阳……”
她的目光转向陈阳,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托付和恳求,“好孩子……照顾……照顾好她……穗儿……交给你了……”
陈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奶奶!您放心!我陈阳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好好照顾穗儿,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有我一口气在,就有穗儿在!”
听到这句承诺,阿古拉奶奶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但那笑容还未成形便凝固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开,越过陈阳和拾穗儿的肩膀,投向窗外。
窗外,月光下,能看到远处沙丘朦胧的轮廓,也能依稀看到西厢房旁边,那几株在狂沙中幸存下来、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依旧顽强挺立着的绿色幼苗。
她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也是对未来梦想的最后眺望。
她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了,如同梦呓,却清晰地烙印在了陈阳和每一个屏息倾听的村民心中:
“让……让这沙漠……变绿洲……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
这句话说完,她叠在两人手上的那只手,猛地一松,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滑落下来。她望向窗外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仿佛依旧在凝视着那片她奋斗了一生、也期盼了一生的土地,只是眼中的光彩,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归于永恒的沉寂。
“奶奶——!!!”
拾穗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整个人扑倒在奶奶尚有余温的身体上,痛哭失声。
这哭声,像一把尖刀,划破了金川村死寂的夜空,也刺痛了院子里、院外每一个村民的心。
低泣声变成了无法抑制的集体悲声,为这位善良、坚韧的老人的离去,也为这片土地上看不见尽头的艰难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一种巨大的悲伤和麻木的忙碌中度过的。
按照村里最古老、也是最隆重的习俗为阿古拉奶奶办理后事。
没有现成的棺材,李大叔带着几个手艺好的后生,砍倒了村头那棵被风沙打死了很久、但木质依旧坚硬的胡杨树,连夜赶制了一口厚实、朴素的胡杨木棺。
没有鲜花,妇女和孩子们就去沙丘边缘,采来一束束耐旱的、开着细小黄花的骆驼刺和淡紫色的沙冬青,恭敬地摆放在棺木两旁。
老村长亲自为阿古拉奶奶净身、换上她生前最爱惜的那件藏蓝色老衣,然后在奶奶的坟前,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念着悼文。
他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是细数着奶奶一生的善良——如何在自己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接济更穷的邻居,如何用草药救治村里生病的孩子,如何在她丈夫早逝后一个人含辛茹苦将拾穗儿拉扯大,又如何始终坚信这片沙漠能有变绿的那一天……
每一件小事,都勾起村民们无尽的回忆和泪水。
下葬那天,天气反常地晴好,天空湛蓝如洗,风也变得温柔。
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位与风沙抗争了一生的老人送行。
拾穗儿穿着一件奶奶年轻时穿过的、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宽大的衣服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她跪在刚刚堆起的新坟前,脸色苍白,眼睛肿得像桃子,却没有再哭。
她只是默默地,将奶奶生前最爱吃的、她自己晒的沙枣干,一颗一颗,仔细地撒在坟头的黄土上。
陈阳站在她身边,一只手始终稳稳地扶着她瘦削的肩膀。
他的目光,越过哭泣的人群,越过残破的村庄,投向远方那片广袤无垠、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的荒漠。
那目光里,不再是之前的无力与绝望,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
葬礼结束后,乡亲们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悲伤的气氛依旧浓重,但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李大叔第一个走上前,他用力拍了拍陈阳的肩膀,这个动作牵扯到他肩膀上推车时磨破的伤口,让他咧了咧嘴,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陈阳,奶奶临走前的话,我们都听见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她老人家盼了一辈子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放心,从今往后,不管是种树、挖渠、还是重建教室,只要你们带头,我们金川村的老少爷们儿,都跟着你们干!绝不含糊!”
“对!跟着你们干!”
“不能让奶奶白盼!”
“咱们金川村的人,死都不怕,还怕种树吗!”
人群中,王婶、还有其他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纷纷抬起头,大声地附和着。
他们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里还残留着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从绝望中生长出来的、不服输的韧劲和决心。
阿古拉奶奶的遗愿,像一颗火种,投进了他们早已被苦难磨砺得坚硬的心田。
陈阳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质朴、疲惫却写满坚定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沙漠中星星之火般的希望,胸腔中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充满。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拾穗儿。
拾穗儿也正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虽然盛满了悲伤,但悲伤深处,却有一种如同经过淬炼的钢铁般的坚毅光芒。
她用力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陈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力量,也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他转向所有的乡亲,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然后缓缓地、却掷地有声地说:“乡亲们!奶奶走了,但她把希望留给了我们!这片沙漠,吞没了我们的庄稼,毁了我们的房子,现在,它还想夺走我们的希望!但是,只要我们金川村还有一个人站着,这希望,就绝不会灭!从明天起,不,从今天起!我们不仅要重建家园,还要让奶奶看到的绿色,铺满这片沙海!我陈阳在此立誓,不把这沙漠变成绿洲,我绝不离开金川村!”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沙地上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陈阳和拾穗儿并肩站在奶奶的坟前,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在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冢上,也投向远方那片广袤、沉默而又充满挑战的荒漠。
风,再次掠过沙丘,带来沙土特有的干燥气息。
但这气息,此刻却不再仅仅让人感到绝望。
因为在这片看似死寂的土地下,希望的种子已经深埋,而坚韧的人们,即将用汗水和生命去浇灌它。
陈阳低下头,对着坟冢,用只有他和拾穗儿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却无比郑重地说:“奶奶,您安心睡吧。您的心愿,我和穗儿,还有金川村所有的乡亲,一定会替您完成。我们,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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