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尘岸 > 第四章 熵减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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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车子驶入邻市一个废弃的工业区。锈迹斑斑的厂房像巨兽的骸骨,在惨白的月光下沉默矗立。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

    方舟将车停在一个仓库门口。他下车,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静静站立了几秒,仿佛在感知着什么。

    “跟紧我。”他低声说,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沉重得仿佛几个世纪未曾开启的铁门。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黑暗。几盏应急灯提供着昏暗的照明,勾勒出一个庞大而杂乱的空间。这里显然被改造过,布满了各种我无法辨识的仪器和设备,但它们大多已损坏,线缆像扭曲的肠子一样裸露在外,屏幕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匆忙的、毁灭性的撤离。

    方舟的步伐很轻,却异常坚定。他无视那些昂贵的、已报废的仪器,径直走向仓库最深处的一个隔离工作台。工作台已被清空,只留下一些擦拭过的痕迹,但在台面边缘,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凝固的银色胶状物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蹲下身,没有用手去碰,只是极其专注地凝视着那点银胶。

    我站在他身后,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庞大的感知力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他在动用他的“构筑与洞察”。

    几秒钟后,他站起身,脸色比刚才更加冷峻。

    “我们来晚了。”他声音低沉,“核心数据和样本都被转移了。他们走得很匆忙,但还是留下了‘味道’。”

    “味道?”

    “能量的残余印记。”他解释道,目光扫过整个仓库,“一种……令人作呕的、试图将一切强行纳入‘秩序’的冰冷气息。和之前试图干扰你面试的那股力量同源,但更精纯,也更庞大。”

    他走向一面墙壁,那里挂着一块被遗弃的白板,上面还有一些未来得及完全擦除的潦草公式和结构图。他伸出手指,虚点在某个复杂的分子结构式上。

    “这就是他们研究的核心之一,”方舟的指尖仿佛有微光流转,那些模糊的公式在他眼中清晰重构,“基于你发现的那种神经递质技术。但他们扭曲了它的方向,这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驯化’。”

    驯化。

    这个词让我不寒而栗。

    “他们想通过生物技术,配合信息素场,定向影响甚至操控特定人群的决策和情绪,创造出绝对‘稳定’、绝对‘可控’的……”他顿了顿,找到一个更精准的词,“……‘人力资源’。”

    我瞬间明白了“熵减联盟”这个名字的含义。他们厌恶混乱,追求极致的、冰冷的秩序,而实现秩序的手段,就是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可预测、可操控的零件!

    “他们知道你发现了他们?”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更糟。”方舟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他们知道了我对你的‘关注’。你的那次预警,让他们意识到,你不仅仅是一个偶然的‘低熵体’,你有可能成为……‘不稳定’的放大器。”

    他看着我,月光透过仓库顶棚的破洞,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林夕今,从现在起,你不再仅仅是旁观者或学生。你被我卷入的,不再只是商业倾轧,而是一场……关于人类自主性的战争。”

    他的话语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脏上。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不止一个,正在快速而有序地靠近。

    方舟猛地抬手,示意我噤声。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周身那股收敛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如同出鞘的利剑。

    “看来,”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主人舍不得留下的垃圾,派了清洁工来打扫。”

    他拉起我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迅速将我带到一排巨大的废弃机械后面。

    “待在这里,”他低声命令,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来,不要出声。”

    脚步声已在门外停下。

    仓库内,应急灯忽然明灭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方舟整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口,独自一人,向着仓库门口,那片未知的黑暗,坦然走去。

    第二节

    仓库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几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迹般滑入。他们穿着统一的深灰色作战服,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个整体,没有任何交流,却精准地散开,呈扇形向仓库内部推进。

    没有警告,没有喊话。其中两人抬手,手中造型奇特的装置发出低频的嗡鸣,空气中泛起肉眼可见的波纹,如同无形的扫帚,要将一切隐藏的“信息尘埃”清理干净。

    是信息扰断器。他们在清除所有可能残留的痕迹,包括……活人的生物信息。

    方舟站在明暗交界处,仿佛亘古存在的礁石。他没有看那些靠近的清洁工,目光却投向仓库顶棚的某个阴影角落。

    “只有四个‘静默者’?”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熵减联盟’已经吝啬到这种程度了么?”

    话音未落,那四个“清洁工”动了!速度快得超出人类极限,如同四支离弦的箭,两人直扑方舟,另外两人则诡异地绕向侧翼,目标赫然是我藏身的那排废弃机械!

    他们早就发现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舟动了。

    他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防御或攻击姿态,只是简单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嗡——!”

    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力场以他为中心骤然扩张!空气中仿佛凝结出看不见的墙壁。那四个疾冲中的“静默者”如同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橡胶墙,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止,动作瞬间变形、迟滞!

    与此同时,仓库内所有尚存一丝能源反应的设备屏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操控,疯狂地闪烁起刺眼的红色警告代码!破损的线缆噼啪作响,溅射出蓝色的电火花,如同狂舞的电蛇,瞬间编织成一张危险的电网,阻隔了侧翼那两个“静默者”的路线。

    构筑与洞察!

    他不仅构筑了防御力场,更洞察并强行激活了这片废墟里所有残存的、混乱的能量!

    但这仅仅是开始。方舟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力场扰乱的瞬间,已出现在正面一个“静默者”身前。他的动作简洁到了极致,没有任何花哨,只是并指如刀,精准地切在对方颈侧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传感器节点上。

    那“静默者”浑身一颤,眼中的微光瞬间熄灭,如同被切断了电源的机器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另一个正面攻击者手中的声波武器刚要激发,方舟的手已按在了武器外壳上。那坚硬的合金外壳如同被高温熔炼的蜡般瞬间软化、变形,内部结构在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中彻底报废。

    侧翼,那两个被电网暂时阻隔的“静默者”似乎接收到了某种指令,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原定目标,同时从腰间抽出高频震荡匕首,一左一右,化作两道灰影,以更刁钻的角度夹击方舟!

    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匕首撕裂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

    方舟甚至没有回头。

    在他身后,那台之前被他“注视”过的、残留着银色胶状物的隔离工作台,突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厚重的合金台面猛地扭曲、撕裂,化作数十片锋锐的碎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射向那两个“静默者”!

    “噗!噗!噗!”

    碎片入肉的声音沉闷而可怕。两个“静默者”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在半空中猛地一顿,随即重重摔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清洁工闯入,到四人全部倒地,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仓库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电线短路的噼啪声,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的金属烧灼和……血腥味。

    方舟站在原地,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衣角的灰尘。他低头看了看指尖沾染的一丝从第一个“静默者”颈部传感器渗出的、非人的淡蓝色冷却液,眉头微蹙。

    “半机械改造体……”他喃喃自语,“看来,‘联盟’的技术又‘进步’了。”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弥漫的烟尘,投向我所藏身的方向。

    “没事了。”

    我扶着冰冷的机械臂,缓缓站起身。腿有些发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瞬间的杀戮,那非人的力量,那冰冷的死亡……这一切带来的冲击,远比屏幕上那些金融战争要直观和残酷一万倍。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沐浴在昏暗灯光与血腥气息中的男人。他依旧是方舟,是那个在“拾光”里与我讨论历史密码的男人。

    但此刻,他更是那个站在世界背面,轻描淡写间决定生死的……君王。

    我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路吗?

    方舟走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看向尸体的视线。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但最终只是悬停在半空。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些,不适应是正常的。”他的声音放缓了些,“记住这种感觉。它会让你保持清醒。”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喉咙里的不适,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需要适应。”我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但眼神已然坚定。

    他凝视我片刻,点了点头。

    “我们该离开了。这里的动静,很快就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带着我,绕过地上的狼藉,走向仓库另一侧的紧急出口。在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战场,眼神冰冷。

    “这只是开始,‘联盟’的试探不会停止。”他拉开紧急出口的门,外面是更深的夜色。

    “林夕今,抓紧我。”

    “我们要加速了。”

    第三节

    紧急出口外是一条狭窄的后巷,堆满废弃的货箱。方舟没有走向停在前门的路车,而是拉着我,迅速隐入巷子更深的阴影里。几乎在我们离开视线的同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

    “本地执法者。”方舟低声说,脚步未停,“反应比预想的快,看来‘联盟’的影响力比预估的更深。”

    我们在迷宫般的巷弄中穿行,他的方向感极强,仿佛脑中有一张精确的立体地图。几分钟后,我们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他伸手在门锁旁某个看似污渍的地方按了一下,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内,是一个仅容数人站立的小型升降梯。梯门关闭,没有按钮,升降梯自动向下运行,轻微的失重感持续了约十几秒。

    当梯门再次打开时,眼前的景象让我短暂地忘记了呼吸。

    这是一个隐藏在地下的安全屋,但与仓库的破败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未来主义的简洁与高效。柔和的灯光从天花板均匀洒落,墙壁是某种温润的合金材质,一侧是庞大的信息处理中心,屏幕墙上的数据流比之前会所里看到的更加密集、复杂,另一侧则是简洁的休息区和医疗舱。

    “暂时安全。”方舟脱下风衣,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那件因刚才短暂交手而略显褶皱的立领上衣。他走到控制台前,手指飞快地在虚空中点划,调出了仓库周边的监控和执法单位的通讯频道。

    “他们在进行标准现场封锁,没有深入追查的迹象。”他快速分析着信息流,“‘联盟’切断了与‘静默者’的关联,把自己摘得很干净。”

    我靠在冰凉的金属墙壁上,慢慢平复着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地下空间的绝对安静,与刚才仓库的生死搏杀形成了巨大反差。

    “那些……‘静默者’,他们是什么?”我终于问出了口。

    “‘熵减联盟’的基础行动单位。”方舟没有回头,继续处理着信息,“通过生物改造和神经链接,剔除了大部分人类情感和自主意识,成为高效、绝对服从的工具。他们是‘秩序’理念最极端的产物。”

    工具。所以,摧毁他们,在方舟看来,和拆除一台故障机器并无本质区别。这份认知上的冷静,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他们为什么执着于……‘秩序’?甚至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方舟的操作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靠在控制台边缘,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你认为,‘混乱’的本质是什么?”他反问。

    我愣了一下,思考着回答:“是无序?是不可预测?”

    “是可能性。”方舟纠正道,他的眼神变得悠远,“混乱孕育着无穷的可能性,包括进步,包括毁灭,也包括……像你我这样的‘异常’。”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我。

    “‘熵减联盟’的核心成员,是一群对‘可能性’感到极度恐惧的人。他们大多来自世界的顶层,拥有巨大的财富、权力或知识。他们享受秩序带来的掌控感,厌恶任何超出他们计算和模型的‘变量’。他们追求的,是一个绝对稳定、绝对可控、杜绝一切意外和风险的世界。”

    “而任何可能破坏这种‘稳定’的个体或技术,都会被他们视为必须清除的……‘噪音’。”他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我,意味不言而喻。

    我,林夕今,一个意外的“低熵体”,一个潜在的“不稳定放大器”,无疑成了他们名单上的“噪音”。

    “所以,这是一场……关于世界未来走向的战争?”我感到喉咙发紧。

    “可以这么理解。”方舟走向休息区,倒了两杯清水,递给我一杯,“是拥抱充满未知但也充满生机的不确定性,还是走向一个被精心设计、绝对‘安全’但也死气沉沉的终极牢笼。”

    我接过水杯,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些。“你一直在对抗他们?”

    “以前是顺手为之。”他喝了一口水,语气平淡,“维持某种平衡。但现在……”

    他没有说完,但我知道。但现在,因为我的出现,这场对抗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从未种程度上,因为我而升级了。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悄然爬上心头。

    “不必摆出那种表情。”方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人类潜力的亵渎。冲突是迟早的事。你的出现,只是让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提前了一些,并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我无法完全解读的光芒。

    “……让我有了一个必须赢的理由。”

    安全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服务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像这个世界不甘沉寂的心跳。

    就在这时,主屏幕的一角,一个极其隐蔽的、加密等级最高的信息源突然被触发,弹出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发信人代号——“深潜者”。

    信息内容只有一行代码般的文字,但方舟看到后,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看来,”他放下水杯,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我们有客人等不及了。”

    “谁?”

    “‘熵减联盟’的三位创始人之一,”方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代号‘收藏家’。他刚刚通过中间人,向我们发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

    第四节

    “‘收藏家’……”方舟重复着这个代号,指尖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某种概率。“他负责为‘联盟’搜寻和‘收藏’一切有价值的‘异常’,包括技术,也包括……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含义明确。我在他们眼中,无疑是一件极具价值的“藏品”。

    “这是个陷阱。”我陈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然是。”方舟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欣赏,“一个阳谋。他料定我会对‘联盟’核心成员的情报感兴趣,更料定我不会在他明确发出邀请后示弱。这是心理战。”

    “你会去吗?”

    “去。”方舟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他关闭了“深潜者”的信息流,开始调取关于“收藏家”的一切已知资料,“不仅要去了,还要让他后悔发出这个邀请。”

    他迅速做出了安排。安全屋的系统进入更高等级的戒备状态,数个伪装信息源被激活,开始向外界释放我们已离开本地的假象。同时,他联系了那个沉默的女司机,以及另外几名我未曾谋面、但气息同样精干的人员,布置外围策应。

    “你留在这里。”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对我说,“这里绝对安全。”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兴奋与坚定。

    “不,我跟你一起去。”

    方舟皱眉:“林夕今,这不是咖啡馆的讨论,也不是信息分析。‘收藏家’是个真正的危险人物,他……”

    “我知道他危险。”我打断他,上前一步,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但正是因为我,这场会面才被赋予了额外的意义,不是吗?如果我缺席,你的‘理由’就会显得不够充分。而且……”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连自己都有些惊讶的话:“而且,我想亲眼看看,那个想把人类变成收藏品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需要知道,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方舟沉默了。他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评估我的决心,也像是在权衡风险。

    “你的‘低熵秩序’在信息场中是一把利器,但在面对面的心理和话术交锋中,可能会成为弱点。”他指出,“‘收藏家’最擅长的,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

    “那就更需要提前适应了。”我没有退缩,“除非……你认为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这是激将法,很拙劣,但有效。

    方舟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我这种小伎俩的无奈认可。

    “跟紧我。”他终于松口,语气严肃,“记住,不要轻易与他对视,不要被他引导话题,最重要的是——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设计的武器。”

    当晚,八点整。

    会面地点不在任何豪华酒店或私人会所,而是在一座位于市郊山顶的、对外开放的现代艺术观景台。此时已被清场。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脚下城市的璀璨灯火,如同铺陈开来的星辰地毯。

    “收藏家”已经到了。

    他背对着我们,站在玻璃幕墙前,欣赏着夜景。他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合体的炭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光看背影,更像是一位成功的学者或企业家,而非一个恐怖组织的核心领袖。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年龄看起来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面容英俊,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儒雅气质。但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欲,瞬间就锁定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剖析得一清二楚。

    “方舟先生,久仰大名。”他的声音温和,富有磁性,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还有这位……林夕今小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您比数据模型中描述的,更加……‘稳定’而‘生动’。”

    他的赞美让人脊背发凉。

    “客套话就免了,埃利奥特博士。”方舟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淡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他拉着我,在距离“收藏家”数米远的休息区坐下,姿态从容,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埃利奥特博士——或者说,“收藏家”——对于方舟点破他的身份毫不意外,反而笑了笑,优雅地在对面坐下。

    “那么,让我们开门见山。”他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目光在方舟和我之间流转,“我代表‘联盟’,向二位提出一个……合作提议。”

    第五节

    “合作?”方舟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用‘静默者’作为见面礼的合作方式,倒是别致。”

    埃利奥特博士面不改色,仿佛那些被摧毁的半机械体与他毫无关系。“必要的压力测试,方舟先生。为了确认您和林小姐的价值,也为了扫清一些……不够资格的对话者。”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欣赏,“事实证明,二位远超预期。尤其是林小姐,您的信息感知敏锐度,以及在这种场合下依旧能保持的核心稳定性,堪称完美。”

    我遵循方舟的告诫,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但每一个毛孔都能感受到他那如同评估艺术品般的目光。

    “你们的‘秩序’,就是清除所有不合你们心意的‘变量’?”方舟将话题引回核心,语气咄咄逼人。

    “我们追求的,是进化,方舟先生。”埃利奥特博士向前倾身,语气变得狂热而虔诚,“人类文明如今充斥着太多的噪音、低效和不可控的风险。战争、经济危机、资源浪费……这一切混乱的根源,在于人类自身决策的随机性与情感的不可靠性。”

    他张开双手,仿佛在拥抱一个伟大的愿景。

    “‘熵减计划’,旨在通过最优化的信息引导和必要的生物调节,帮助人类剔除这些进化过程中的冗余和弊病,迈向一个更高效、更和谐、更……完美的未来。个体或许会失去一些微不足道的‘选择权’,但换来的,是整个物种的永续繁荣和集体智慧的极致升华!”

    他的话语充满了蛊惑力,将极端的控制包装成了伟大的救赎。

    “所以,”方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冰锥,刺破了那华丽的包装,“你们定义的‘完美’,就是让所有人都变成你仓库里那些没有自我意识的‘静默者’?或者,更‘高级’一点,成为你私人展厅里没有灵魂的‘收藏品’?”

    埃利奥特博士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

    “您误解了,‘静默者’只是工具。而对于像您和林小姐这样珍贵的‘异常’,我们提供的,是成为‘新世界’架构师的机会。”他试图挽回气氛,语气更加诚恳,“加入我们,方舟先生。您的‘构筑与洞察’之力,结合林小姐独特的‘低熵稳定态’,将能帮助我们完善最终的调控模型。你们将站在新纪元的顶端,成为引导人类走向光明的……神祇。”

    神祇。

    这个词让我的胃部一阵抽搐。他们不仅想控制人类,还想自封为神!

    方舟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侍者之前送上来的水杯,轻轻晃动着,看着杯中纯净的液体,仿佛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整个观景台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弱噪音如同遥远的背景音。

    突然,方舟抬起头,看向埃利奥特博士,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博士,你最喜欢哪幅画?”

    埃利奥特博士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但他很快恢复从容:“我个人偏爱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比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那种神秘而永恒的……”

    “不。”方舟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言,“你谁也不爱。你欣赏的,只是《蒙娜丽莎》作为‘传奇艺术品’这个标签所带来的秩序感和掌控感。如果它只是一幅无名之作,你甚至不会多看它一眼。”

    他放下水杯,目光如冰冷的箭矢,直刺对方内心深处。

    “你并不爱人类,埃利奥特。你只爱‘人类’这个抽象概念,以及将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权力感。你所追求的,不是进化,而是……一个完全按照你的意愿运行的、巨大的、精致的玩具箱。”

    方舟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终于彻底阴沉下来的埃利奥特博士。

    “很遗憾,我对成为你玩具箱里的管理员,毫无兴趣。”

    “至于你……”他的目光扫过埃利奥特,带着彻底的蔑视,“一个连真正的‘美’和‘混乱’都无法欣赏的可怜虫,也配谈‘完美’?”

    谈判,彻底破裂。

    埃利奥特博士脸上的儒雅面具彻底碎裂,眼中只剩下冰冷的、被戳穿本质后的怨毒和杀意。

    “看来,是无法达成共识了。”他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动作依旧优雅,却散发着毒蛇般的气息,“那么,只能用‘联盟’的方式,来回收珍贵的‘异常资产’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

    观景台四周的阴影里,无声地浮现出八道身影。不再是“静默者”,而是穿着暗色动力装甲、手持能量武器的精锐护卫。他们的眼神冷酷,锁定了我们。

    “很遗憾,二位。”埃利奥特博士退到护卫身后,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如同毒蛇吐信,“今晚的风景,将是你们看到的……最后景象。”

    第六节

    八名动力装甲护卫的能量武器同时亮起瞄准光束,致命的红点在我们身上游移。空气仿佛凝固,充满了高压电弧的嘶嘶声和金属的冰冷气息。

    埃利奥特博士站在护卫身后,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残忍的微笑。

    方舟却笑了。

    那不是愤怒的笑,也不是绝望的笑,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事物的、带着些许怜悯的轻笑。

    “埃利奥特,”他摇了摇头,语气甚至带着一丝遗憾,“你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他向前踏出一步,仅仅一步。

    整个观景台的灯光骤然熄灭!不是电路故障的黑暗,而是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的“无”。就连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在这一刻也仿佛被无形的幕布遮蔽,我们瞬间陷入连五指都看不清的极致黑暗。

    “开火!”埃利奥特博士尖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能量武器发射的嗡鸣声撕裂寂静,灼热的光束在绝对的黑暗中短暂地划出痕迹,却如同无头苍蝇,全部打在了空处!

    下一秒,灯光恢复。

    但眼前的景象,让埃利奥特博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那八名精锐护卫,依旧保持着射击的姿态,僵立在原地,如同八尊栩栩如生的雕塑。但他们动力装甲关节处的光芒已经熄灭,头盔目镜一片漆黑,手中的能量武器也黯淡无光。

    他们被“静默”了。不是杀死,而是以一种超越现有科技理解的方式,瞬间剥夺了所有行动能力和能源供应。

    而方舟,依旧站在原地,甚至连衣角都没有乱。他微微抬手,指尖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在舞动。

    “你最大的错误,”方舟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平静得可怕,“就是在一个由我‘构筑’的信息节点里,试图用我早已洞察并解构的武器,来对付我。”

    他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埃利奥特博士。

    “从你选择这个观景台作为会面地点开始,你就已经输了。这里的每一个信息接口,每一道能量回路,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在这里,我即是规则。”

    绝对的掌控力!这就是“构筑与洞察”在其主场领域的恐怖体现!

    埃利奥特博士踉跄后退,儒雅风度荡然无存,眼中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类似遥控器的装置,拇指狠狠按向其中一个猩红色的按钮!

    “一起毁灭吧!”他嘶吼道。

    那是同归于尽的指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埃利奥特博士惨叫一声,手中的控制器脱手飞出,在空中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碾成了齑粉!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骨折。

    是方舟。他甚至没有看向那边,只是意念微动,便隔空粉碎了威胁。

    但危机并未完全解除!控制器被毁前,似乎仍有极短暂的信号被发出!整个观景台开始剧烈震动,内部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自毁程序可能已经被部分激活!

    “我们走!”方舟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没有丝毫犹豫,冲向巨大的玻璃幕墙。

    “抓紧我!”他低喝一声,另一只手向前虚按。

    那足以抵御狂风的加厚钢化玻璃,在他手掌前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随即无声无息地……融化出了一个足够两人通过的、边缘光滑的圆洞!

    窗外冰冷的、高空的夜风瞬间灌入!

    脚下,是数百米的高空,城市的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

    没有绳索,没有降落伞。

    “闭上眼睛。”方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然后,我们纵身一跃,跳入了那片虚无的夜空。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风声在耳边呼啸。但预想中的坠落并未持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如同被柔和力量托举的感觉。

    我偷偷睁开一丝眼缝。

    看到方舟周身弥漫着一层微不可查的、扭曲了光线的力场。他仿佛驾驭着风,在空中调整着方向,向着城市边缘某个预定的坐标,如同暗夜中的鹰隼,滑翔而去。

    身后,山顶观景台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小片天空。

    埃利奥特博士和他的野心,连同那个失败的陷阱,一同葬身火海。

    我紧紧靠着方舟,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稳定心跳和周身力场的微弱嗡鸣。高空冰冷的空气让我发抖,但内心却被一种更炽热的情绪填满。

    恐惧、震撼、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身边这个男人力量的清晰认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与他共同经历生死后产生的紧密联结。

    我们降落在市郊一条僻静的河边。方舟周身的力场悄然散去,他松开我,气息依旧平稳,只是眼神比平时更加深邃,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只是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

    “没事了。”他看着我,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我站在原地,腿还有些发软,心脏依旧在狂跳。我抬起头,望着他被远处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的侧脸,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光,照进了我的心底。

    我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到那个只关心简历和面试的平凡世界了。

    从此刻起,林夕今的命运,已与方舟,与这场关于世界未来的战争,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而对此,我发现自己……

    竟没有丝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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