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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厚重的城门洞,寒渊城的内里便毫无保留地铺展在林芸熹眼前。与城墙外的苍茫风雪不同,城里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铁锈混着风沙,还掺着点劣质麦饼的焦香,那是战火与生计交织的味道。街道比她想象中宽阔,却坑坑洼洼积着融雪化成的泥水,偶有马蹄踏过,溅起一串污浊的水花。两侧的房屋全是灰黑色的石垒或土坯墙,低矮敦实,没有半分京城建筑的精致雕梁,只有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透着点微弱的光。行人大多裹着破旧的棉衣,步履匆匆,脸上是被北地寒风割出的粗糙纹路,眼神里藏着对陌生人的警惕,也藏着在绝境里挣扎的坚韧。
押送她们的士兵将其他女子往城西的方向带,唯独留下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仆,领着林芸熹往城中心走。老仆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灰布衣裳,背有点驼,走路时脚步很轻,全程没说一句话,只在转弯时回头示意她跟上。
她们最终停在一处紧挨着将军府的小院前。朱红色的将军府大门气派威严,门环是狰狞的兽首造型,而旁边的小院却像个被遗忘的角落——两扇掉漆的木门,院墙是夯土的,上面还裂着几道缝,院里铺着碎石,光秃秃的没有一棵绿植,只有两间低矮的厢房,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黄土。
老仆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陈年灰尘和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更是简陋得可怜:一张铺着稻草的硬板床,床头堆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一张缺了条腿的木桌,用三块石头垫着才勉强放平;墙角有个豁口的陶罐,大概是用来装水的。没有炭火盆,没有梳妆台,甚至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
老仆把一个粗陶碗和一小罐清水放在桌上,碗里装着三块硬邦邦的麦饼,饼上还嵌着几粒沙砾。他放下东西,依旧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林芸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自求多福”的漠然,然后转身走出小院。
“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面合上,紧接着传来“咔嗒”一声落锁的轻响。
林芸熹站在屋子中央,呵出一口白气,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她走到窗边,透过桑皮纸的破洞往外看——将军府的高墙黑沉沉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她的小院,就像巨兽脚边的一株野草。这哪里是安置“公主”,分明是傅初霁那句“无用即弃”最直白的注解:给你一个月期限,却连基本的生存保障都不给,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走到桌边,拿起一块麦饼,用手指捏了捏,硬得像块石头。林芸熹没有皱眉,反而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粗糙的麦麸摩擦着牙龈和喉咙,带着点苦涩的味道,她端起水罐,就着冷水慢慢咽下。
在前世做审计时,她曾为了查一个偏远矿区的账目,在山里待了半个月,啃过比这更难吃的压缩饼干。她清楚地知道,食物是维持生命的燃料,再难以下咽,也必须吃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翻盘。
填饱肚子,林芸熹开始仔细检查这个小院。她用指关节敲打墙壁,判断墙体的厚度;摸了摸门窗的合页,发现都生锈了,开关起来会发出声响;走到床底,看到里面堆着些干枯的稻草,还有几只跑过的老鼠留下的粪便。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垫着石头的木桌上——桌面虽然不平,但足够结实,勉强能当“工作台”用。
夜色渐深,寒风吹过院墙的裂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林芸熹裹紧薄被,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却毫无睡意。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梳理白天观察到的信息:寒渊城的士兵精神饱满,但装备有修补痕迹;行人面黄肌瘦,说明粮食可能不足;将军府气派,与百姓的贫瘠形成鲜明对比……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幅“外强中干”的图景。
翌日天还没亮,林芸熹就被冻醒了。鼻尖和耳朵冻得发麻,手脚也僵硬得不听使唤。她爬起来,走到院中的水井边,打了半盆冷水,用冷水拍打脸颊——刺骨的寒意让她瞬间清醒。她知道,不能待在屋里等死,必须主动寻找机会。
她推开院门,寒风瞬间灌进衣领。将军府的大门还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个守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林芸熹没有靠近,而是绕到将军府的侧后方——那里有一排相对整齐的房屋,门口挂着“文案司”的木牌,不时有抱着竹简的胥吏进进出出,神色匆匆。这是寒渊城的行政枢纽,也是各种信息、账目汇集的地方。
林芸熹找了个廊下的阴影处站定,像个不起眼的影子,默默观察着。她看到一个年轻小吏抱着竹简跑过,嘴里嘟囔着“军饷又拖了,家里孩子都快饿肚子了”;看到两个中年胥吏为了一车草料的分配争吵,一个说“骑兵营急着用”,另一个说“步兵营的过冬草料还没凑齐”;还看到一个主事模样的人对着一堆竹简叹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混乱,低效,资源分配不均,账目不清。这是林芸熹观察了一上午后得出的结论。而这些问题,恰恰是她最擅长解决的——前世她经手过无数混乱的账目,从上市公司的财务造假到小公司的账目混乱,没有她理不清的。
接下来的四天,林芸熹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文案司的廊下。她不说话,不打扰任何人,只是安静地观察。有时会看小吏们如何登记出入库的物资,有时会听他们讨论账目上的难题,有时会记下他们提到的关键数据。有人好奇地看她几眼,也有人低声议论“这就是那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但更多的人选择视而不见——在寒渊城,一个失势的“公主”,还不如一袋粮食值钱。
转机发生在第五天的上午。
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中年文官抱着一大摞竹简从屋里出来,锦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难掩他主事的身份。他大概是太着急了,脚下被石板缝里冒出的草根一绊,身体猛地前倾,“哗啦”一声,怀里的竹简全掉在了地上,散了大半个走廊。
“哎哟!我的老天爷!”主事蹲在地上,急得直跺脚,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这可怎么办?傅将军午后就要核查近半年的粮秣支用账,这要是理不清,我这条老命都要没了!”
周围的小吏们都围了过来,却没人敢伸手帮忙。谁都知道,寒渊城的粮秣账就是一摊烂账——前几任军需官要么战死,要么因为账目问题被问罪,留下的竹简混乱不堪,出入库的记录不完整,印鉴模糊不清,还有不少地方明显有篡改的痕迹。谁沾手谁倒霉,没人愿意惹这个麻烦。
主事看着满地散乱的竹简,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发抖。他知道,傅将军治军极严,要是让他看到这么混乱的账目,轻则杖责,重则可能被军法处置。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需要帮忙吗?”
主事愕然抬头,只见林芸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裙,裙摆上还沾着点泥点,身形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可眼神却澄澈而坚定,没有丝毫怯懦。
“公、公主殿下?”主事一时有些慌乱,连忙站起身,拱手行礼,“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实在没想到,这个被所有人当成“弃子”的公主,会主动开口帮忙。
“我略通数算。”林芸熹言简意赅,目光落在满地的竹简上,快速扫过几卷露出的字迹,“这些是粮秣的入库、支取、损耗记录吧?按品类分,分为粮食、草料、炭火三类;再按时间排序,从年初到现在;最后核对每一笔的印鉴和数额,找出矛盾点,很快就能理清楚。”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简单。主事却愣住了——这些话听起来简单,可真正做起来,没有几天时间根本理不清,而且需要极强的逻辑能力和心算能力。
“这、这能行吗?”主事有些怀疑,但眼看日头越来越高,离傅将军核查的时间越来越近,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那便有劳公主……不,有劳姑娘了!要是能理清楚,我一定禀明将军,为姑娘请功!”
林芸熹没有说话,直接蹲下身,捡起一卷竹简。她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竹片,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还有几处被水浸过的痕迹,但她只是扫了一眼,就准确地读出了上面的内容:“三月十二日,入库小麦五百石,印鉴:张。”
她将这卷竹简放在一边,又捡起另一卷:“三月十五日,骑兵营支取小麦三十石,印鉴:李。”
周围的小吏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她。只见林芸熹的动作极快,左手捡竹简,右手分类,眼睛扫过竹简的速度快得惊人,嘴里还不时报出关键信息。她的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些竹简,周围的议论声、脚步声,都被她隔绝在外。
前世做审计时,她曾一天处理过几十万条电子数据,早已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和超强的逻辑梳理能力。这些竹简上的信息,在她眼中就像一个个数据节点,只需轻轻一拉,就能串联成清晰的脉络。
“粮食类放这边,草料类放中间,炭火类放那边。”林芸熹头也不抬地对旁边的一个小吏说,“帮我把有‘王’字印鉴的竹简挑出来,单独放一堆。”
那个小吏愣了一下,连忙照做。有了第一个人帮忙,其他小吏也纷纷动手,帮着分类、传递竹简。原本混乱的场面,因为林芸熹的指挥,渐渐变得有序起来。
太阳慢慢升高,廊下的光影从东移到西。林芸熹一直蹲在地上,膝盖都麻了,手指也被冰冷的竹简冻得发红,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脑海里像有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器,不断核对着每一笔数据:入库五百石,支取三十石,损耗五石,剩余四百六十五石……不对,这里少了十石。
她皱了皱眉,从粮食类的竹简里翻出一卷四月三日的记录:“四月三日,步兵营支取小麦五十石,印鉴:王。”又找出三月底的库存记录:“三月三十日,粮食库存四百六十五石。”再找出四月初的入库记录:“四月一日,入库小麦一百石。”
“三月三十日库存四百六十五石,四月一日入库一百石,合计五百六十五石。四月三日支取五十石,剩余五百一十五石。但下一卷四月五日的库存记录是五百零五石,少了十石。”林芸熹喃喃自语,将这几卷竹简单独放在一边,“这里有问题。”
旁边的主事凑过来,看了看这几卷竹简,脸色瞬间变了——这十石小麦的缺口,他之前也发现过,只是当时觉得数额不大,又怕得罪人,就没敢深究,没想到被林芸熹一眼看了出来。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林芸熹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卷竹简。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然后从旁边小吏手里接过一块空白的麻布和一根炭条,在麻布上快速写了起来。她的字迹算不上漂亮,却异常工整,每一笔都清晰有力。
“粮食类:年初库存一千二百石,全年入库三千五百石,支取三千二百石,损耗一百五十石,当前库存一千三百五十石。其中四月三日短缺十石,六月十八日多报损耗五石。”
“草料类:年初库存两千石,全年入库五千石,支取五千五百石,损耗三百石,当前库存一千二百石。上月报损八百石,与库存及入库量不符,差额两百石,足够两百匹战马食用十日。”
“炭火类:去年冬日支取量三千斤,是往年同期的三倍,但去岁并非极寒之年,且有五户吏员家的炭火支取记录重复。”
林芸熹将麻布递给主事,声音平静无波:“主要的问题都标出来了,每一笔都能和竹简对应上。你可以再核对一遍。”
主事接过麻布,手都在发抖。他低头看着上面清晰的账目和标注的问题,又抬头看了看林芸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敬畏。他从事文案工作十几年,经手的账目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把一摊烂账理得如此清楚,还找出了这么多隐藏的问题。
“姑、姑娘真是神人啊!”主事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他连忙拱手行礼,“多亏了姑娘,不然我这条老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姑娘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傅将军,让将军知道姑娘的本事!”
林芸熹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廊柱的阴影处——那里有一道极淡的黑影,在她放下炭条的瞬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她认得那身衣服,是傅初霁身边的亲兵常穿的玄色劲装。
她早就知道有人在监视她。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文案司的廊下,就感觉到了那道隐藏的目光。她之所以选择出手理账,不仅是为了换取生存资源,更是为了向那位傅将军展示自己的价值——她不是一个只能依附男人的娇弱公主,而是一个能为他解决难题的“账房先生”。
当天下午,林芸熹回到小院时,发现院门口放着一个竹筐。她走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小筐银炭,还有一条厚实的半新毛毡,毛毡上还放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竹筐旁边没有字条,也没有人影,显然是送东西的人放下就走了。
林芸熹弯腰提起竹筐,走进小院。她没有矫情地拒绝,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回报”。在寒渊城这样的地方,能力就是换取资源的硬通货,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她点燃银炭,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屋里的寒意,也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
她坐在火盆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起来。她画的是寒渊城的账目流程图,上面标注着几个关键的人名——那个有“王”字印鉴的军需官,那个重复支取炭火的吏员,还有那个负责草料采购的小吏。这些人就像一个个蛀虫,正在偷偷啃噬着寒渊城的根基。
她知道,主事一定会把理账的事情禀报给傅初霁,也一定会提到她找出的那些问题。傅初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会为了稳定,对这些蛀虫视而不见,还是会为了寒渊城的未来,壮士断腕,清理门户?
院外的风声又起,“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冤魂的哭泣。林芸熹抬起头,望向将军府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寒潭。她的指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敲在那个“王”字上——这个王军需官,不仅和粮食短缺有关,似乎还和前几任军需官的“意外”死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算清了账目,也摸到了蛀虫的踪迹,甚至隐约感觉到了背后更复杂的利益纠葛。但这还不够,她需要知道傅初霁的态度,需要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林芸熹立刻吹灭了火盆里的炭火,将地上的痕迹用脚抹去。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是一个穿着玄色劲装的亲兵,手里拿着一张字条,正站在院门口。
“林姑娘,将军有请。”亲兵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林芸熹的心脏猛地一跳。傅初霁终于要见她了。这一次见面,是福是祸?他会问她账目上的问题,还是会因为她窥探了寒渊城的秘密而发怒?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旧衣裙,打开了院门。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她看着亲兵手里的字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将军府见。”
林芸熹跟在亲兵身后,一步步走向那座黑沉沉的将军府。府门缓缓打开,像巨兽张开了嘴,等待着她的进入。她不知道里面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这是她在寒渊城立足的关键一步。
算盘已经举起,接下来,该和那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将军,好好“算一算”了。而那些隐藏在账目背后的秘密,也终将在这场“清算”中,露出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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